上卷 到越前去

「誅之。」

家老本多政重脫口而出,說得那般輕鬆,但「御隱居」前田利長聽罷,卻不由得血氣上涌。他乘轎從本多宅邸出來後,身體依舊抖個不停。

(誅之——居然口出此言,實在可怕。)

利長自賤岳之戰(柳瀨之戰)以來,跟隨亡父利家拼殺疆場,身經百戰,以其勇武而聞名世間。然而他卻從未在和平時期殺過一人,甚至從未想過要殺人,也從未下令使人殺過誰。這也並非利長此人性格特異,其實無論是戰國時期,還是現如今的時代,大名大都沒有嗜殺成性的怪癖。輕易殺人,會招怨靈纏身。這是這個國家從久遠之時起便流傳下來的信仰。從戰國亂世中拼殺出來的利長也篤信這一信仰。

(何況對手還是女人。)

家老本多政重說要割下正使阿夏局與副使小曾根局二人的首級,進而還要拿下那個似乎是隊伍頭領的男人(小幡勘兵衛)的首級。在利長看來,女人尤其會留下怨念變成厲鬼。

(日後還得為她們修個神祠才行。)

利長心道,若非如此,那些女人的怨靈定會危害前田家吧。按本多政重之言,待她們的隊伍走出加賀領地之後,在山中埋伏刺客,突然襲擊,之後只消偽裝成被山野流匪所害即可。如此一來,神祠得建在被刺現場附近的山口吧。

利長已經開始在腦子裡描繪起多年之後小神祠被山雨打濕的風景了。他試圖通過在腦子裡描繪神祠,減輕一些妄造殺孽的罪業。

然而,對本多政重而言,這殺人滅口之舉,不過是工作事務罷了。他是所謂的三河眾。其父正信在家康年輕時,從一介鷹匠平步青雲,至晚年當上為家康出謀劃策的謀臣,而今更是躋身大名之列,其兄正純也接任父親之職,現任家康的謀臣。對本多一族而言,他們唯一的擔憂便是德川家的安危,除此之外別無二者。因此從江戶派遣到前田家擔任家老的政重也不例外。為德川家安危而剪除那些豐臣家的使者,與戰場上的殺伐奮戰並無二致,是以對政重而言,他可以用處理日常事務的冷靜態度來處理此事。

政重是三萬石的身家。他自己的家臣就有三百人之眾。他從中挑選出十五個身手高超的人,將一切進退交予菅沼源藏負責。

「他們大概會在回去的路上代主公參拜越前白山權現(平泉寺)。你們可以在他們來去平泉寺的路上,擇一處方便動手之地,埋伏於斯,伺機動手。」

政重如此吩咐。

一行人現在仍滯留在金澤城下。還有任務尚未完成。例如阿夏必須將大坂淀殿和千姬的禮物,交到現任家主前田利常夫人珠姬手上。珠姬於淀殿是外甥女,於千姬則是小兩歲的妹妹。

「為此,請務必讓我拜見珠姬殿下。」

阿夏向城內提出申請,但前田家甚至懼怕此事會傳到江戶耳中,斷然拒絕了她的要求。

「簡直是愚不可及!」

阿夏豎起秀眉,呵斥前田家的使者。可那使者也不抬頭,只是全身發抖,露出惶恐之色,卻不發一言,任由阿夏發泄。

阿夏大叫:「簡直豈有此理。」

臉色也越發蒼白。前田家不僅拒絕自己拜見珠姬的請求,就連千里迢迢帶來的禮物也拒不接受。還說讓自己再帶回大坂去。

「對豐臣家的……」阿夏怒不可遏,屈辱之極,連聲音都顫抖不止,「大恩大德都已拋諸腦後,我權當這是禽獸不如之人的所為,也不再加以責問。但是連我等千里迢迢帶來此地的禮物,也拒不接受。這不僅是忘恩負義,更是對人的侮辱。前田家這是在侮辱豐臣家嗎?」

使者一開始便垂首聽訓,現在更是慢慢將身體縮成一團,最後雙手伏地,只說了句:「還望大人見諒。」

(這傢伙,前田家也真夠絕情的。)

小幡勘兵衛見狀,也義憤填膺。

——可是間諜有資格感到義憤嗎?

這念頭在勘兵衛心中一閃,但阿夏的窘境,他實在看不下去。於是當日午後,勘兵衛來到護城河岸邊的本多宅邸。看門的護院一見勘兵衛,便要將他驅趕。

「在下大坂大野修理家臣,小幡勘兵衛」。

只要這樣報上家門,便肯定能進這本多府邸。不過勘兵衛也清楚如此一來,本多家只會打發一個管家之類的人來見他。

「且慢且慢。休得對我無禮,小心天打雷劈哦。我雖未自報家門,但你家主公卻是知道我的。」

勘兵衛拿出準備好的書信,遞給護院。書信的內容是:

——在下小幡勘兵衛,曾任將軍家近侍。後因一些緣由而離開御家,流浪諸國。此後令兄本多上野介殿下似有深謀遠慮,到訪在下伏見的茅舍,那時起在下放棄浪人身份,進入大坂城,獲得大野修理殿下青睞。以上所言,絕無虛假。請以此推斷在下身份。

作為勘兵衛而言,既然身為間諜,縱使對方是本多政重,也不應輕率地表明身份,更不應在滯留金澤時,在阿夏背後做出如此明顯的舉動。然而他卻甘冒無謀之險,在書信中表明了身份。以後必有苦頭吃了。

然而,「此事實屬意料之外。」勘兵衛閉上雙眼,斷然採取了對自己不利的行動。

這封書信的內容果然奏效了。本多政重立刻在府內安排房間,讓人引見勘兵衛上來。

(看此人面相,恐怕絕非善類。)

勘兵衛剛一看見政重,便心生此感。此人總體而言貌不驚人,五官平板,唯有雙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功利心深重。此人從未吃過苦,卻偏欲顯示世故之才,因此還真不知他會幹出些什麼。勘兵衛是這麼看的。

勘兵衛沒有提及自己那封書信的內容,而是開門見山,說明此番前來的用意。

「如果不能得見珠姬殿下,那也罷了。而如今我等帶來了右大臣家的禮物,至少也應差些人來我等落腳之處接收禮物,派使者前來表示感謝才是。不知意下如何?」他說。

本多政重沒有回答。他一言不發,盯著勘兵衛的臉,半晌才低聲說:「那誰,你是個細作?」

他的語氣儼然在對下人問話一樣。

——正如大人所言。

勘兵衛原本應放低姿態,像這樣回答問話。但他卻做出了相反的舉動。他挺胸抬頭,故作高傲,一面心說「對這種男人,就得用這招。」一面故意壓低聲音,粗聲粗氣,盛氣凌人地沉聲道:「你這是在對我小幡勘兵衛說話嗎?注意下你的用詞。」

本多政重似乎吃了一驚,但隨之眼皮慢慢合上,像是快睡著了似的。

「你說當過將軍家的小姓,不過小幡勘兵衛這個名字,我還從未聽過。」他說。

「我離開之時才十幾歲。你沒聽過名字也不足為奇。再說你當時是個什麼身份?連知行也沒有,名字都沒進武士名冊,都還不是個能有房子住的身份吧?以那種身份,想知道在下的名字,那是想都別想。」

「你是個細作吧?」

政重對勘兵衛的話根本充耳不聞,只是顧自己說話,再次發問。

「……」

勘兵衛滿臉驚愕,無言以對。

「若是個細作,為何如此輕率表明身份?你若是個細作,那你也是個不足以信任的人,若你不是個細作,而真正身份確是大野修理殿下的家臣,那你就是來誆騙我的。無論你是哪一種人,我都不可能對你敞開胸襟。難道不是?」

「……」

「不是?」

政重得意起來。

「所言甚是。」

勘兵衛大笑,他從心底被政重的理論說服,頷首回答。但是對勘兵衛而言,比起這種事,更重要的是處理從大坂帶來的那些禮物。

「在下表明身份,」勘兵衛加快語速說,「是因為如果不表明身份,就見不到殿下。實是因為要見殿下,所以才出此下策。今後我不會再向人表明真實身份,倘若即便如此,我的身份還是暴露了的話,那必然是從殿下口中露出了風聲的。」

「簡直狗屁不通。」

政重冷笑道。

「原來如此。」

勘兵衛再次嘆服,笑著心道原來如此,我的道理是狗屁不通呀。

「不過,無論哪種都無妨,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就是有事相求的。希望你能聽進去。禮物是我等跨越五國之境,千里迢迢帶到此地,卻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你覺得那些做使者的還有臉面回大坂復命嗎?雖說是個女流之輩,但那位女官殿下也很有可能以死謝罪。」

(想死便去死,如此正合我意。)

政重心裡說。她要能自覺地把自己解決掉,還省了我派刺客潛伏到白山權現山中的功夫了。

「這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勘兵衛終於變成了哀怨的語調。

「豐臣家說起來也是曾經的天下共主,就連駿府的大御所殿下,也曾恭敬地坐在遙遠的下座,對著上座的捲簾,像膜拜神靈一樣俯首稱臣。」

「往事休得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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