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信使

(真是愚蠢之極。)

加賀前田家的使者野村治兵衛告辭後,阿夏發現自己竟然一敗塗地。

她完全不是巧舌如簧的治兵衛的對手。阿夏要求拜見隱居殿下和家主殿下,卻被對方巧妙得體地回絕,明天只能去見一個叫本多政重的一番家老 。

「殿下被人當猴耍了呀。」

勘兵衛在隔壁房間將二人的對話全都聽在耳里。這時他一面系著褲腰帶,一面走了進來。褲腿上還有些水漬,大概是剛從廁所放尿回來吧。他自覺地坐到下位的席位上,用敬語這麼說。因為有一個相當於副使的女人正坐在阿夏身旁。這女人叫小曾根。

「真是太過分了。」

勘兵衛說。

「加賀不愧是百萬石的大國呀,有這麼個能幹的家臣。那個叫野村治兵衛的人,還真是高手呀。」

「什麼高手?」

阿夏故意冷言問道。

「哄人高手呀。靠那張哭喪臉,治兵衛可是連關東的大御所都能拿下的人物。何況哄騙大坂城裡的女官?簡直易如反掌吧。」

「才沒有被耍呢。明早還要去與那叫本多安房守的一番家老見面。」

「啊哈哈哈,那就正中前田家的下懷了。」

勘兵衛笑言。因為對於前田家而言,阿夏一行只要與本多政重見面,就能保證不招致關東的懷疑。本多政重本身就是關東公開派來的眼線。

(前田家的重臣們還真是高。同時把大坂和關東都哄得心滿意足。簡直就跟看高手玩雜耍一樣。)

勘兵衛心裡暗想,不過話說回來,阿夏也實在可憐。

「明日,請准在下同席。」

他說。勘兵衛是打算陪護在阿夏身邊。

「此事,改日再說。」

阿夏斬釘截鐵地回答。明日,阿夏是以淀殿代理人的身份前去會見本多政重。勘兵衛的級別僅是大坂的管家大野治長手下的家臣,從地位來說比阿夏要低一等,所以阿夏的意思是陪護之事,改日再說。

「原來如此。」

勘兵衛撫摸著粗糙的下巴。既然阿夏話已至此,勘兵衛也不得不打消陪護的念頭。「不過話說回來,這女孩兒還真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勘兵衛心道。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她挺愚蠢的,但又甚是惹人憐愛。

翌日清晨,阿夏來到城堡旁邊的本多宅邸。果然是一座能與諸侯宅邸相媲美的雄偉府邸,相較之下,二番家老之下的家宅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政重在茶亭的庭院指揮著園藝師。下人報告阿夏來訪後,他頭也不回地說:「讓她等著。」

(看來大坂的一群亡靈還對這世間有些留戀。非斷了他們的念想不可。)

接著,政重繼續指揮園藝師調整石頭的位置,在庭院里足足耗了一個小時,才回到居室。兒小姓捧著裝衣物的盒子,在次之間行了個禮,挪動雙膝,以跪姿滑進房間。

「不用更衣。」

政重說,連外面的袴也沒套上,便出了走廊,徑直走進書院。

映入眼幕的是華麗絢爛的衣服。年輕女子似乎是正使,濃妝艷抹的中年女子似乎是副使。那正使的年輕美貌讓政重為之一驚,不過他並未表現在臉上,只是移至上座,坐下了。

一陣寒暄之後,阿夏感覺一股怒火填滿胸臆,心道:「這個無禮的關東人。」原因自然是本多政重居然不著外袴,只隨意地穿了件和服,就來見自己。

——休得無禮。

顯然不能這麼說,所以阿夏故意轉過頭去,不正眼看政重,只盯著左邊的紙拉門,沉默了半晌。突然,門上出現飛鳥的影子,翅膀拍打在門上。而後,門上又映出了兩三隻飛鳥的影子,最後消失。

「鳥……」

阿夏不小心提高了嗓門。

「喜歡小鳥吧?」

政重從臉部厚重的褶皺中發出了一聲低沉的詢問。

「……」

阿夏轉頭看向政重。政重這麼問讓她非常生氣。自己只不過是看到小鳥撞上拉門,說了句話而已,也並不喜歡小鳥。最讓人生氣的是他居然拋出了「喜不喜歡」的話題,分明是對女人小孩兒的說話方式。說明對方根本沒把自己當成年人對待。

「拉門之外是何風景,奴家看不見。不過小鳥如此成群而來,想必是個寬闊的庭院吧。」

說話的人不是阿夏,而是副使小曾根局。小曾根擔心阿夏臉色愈發陰沉,趕緊打了個圓場。

「也就庭院大些罷了。」

「您真是太過謙了。」

小曾根伸長脖子,晃悠著腦袋,一副很是佩服的樣子。她雖深諳人情世故,但舉手投足卻和那些城下的老婆子沒有兩樣。

「百萬石大名的家老,真是名不虛傳呀。」

小曾根依舊恭維著。阿夏卻不耐煩了。

(所以我才不想跟小曾根一起來。)

她心想。外祖母大藏卿局總是擔心阿夏脾氣不好,或太過年輕,所以特意挑選辦事牢靠的小曾根做她的副使。

(豐臣家也真是不行了。)

政重一邊聽著這個叫小曾根的中年女人喋喋不休,一邊心中冷笑。

「聽聞豐臣御家侍女眾多,熱鬧非凡呀。」

政重說。

「熱鬧非凡?何出此言?」

阿夏對其用詞有些不滿。小曾根立即伸長脖子,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那是當然。若是算上浣洗雜務的,可有一萬多人呢。自然很是熱鬧呀。」

「那可實在令人佩服。」

政重笑道。不料阿夏變得神情嚴肅。

「聽聞安房殿下是關東人士。」

「出生地在三河。」

「那三河之地,」阿夏目光如炬,說,「莫非沒有袴這種東西?」

「袴嘛,自然是三河與關東都有。」

「即使有,或許鄉下莽夫也不懂得如何穿吧。」

「哎呀哎呀。」

政重看了看自己的雙膝,苦笑起來。儘管如此,他依舊面不改色,端坐不起,絲毫沒有起身去換上外袴的打算。

阿夏接著說——自己一行是作為使者從高貴之人身邊來到這裡,不僅如此,還帶來了那位高貴之人寫給利長、利常殿下的書信,如今必須將書信交與足下,然而足下這幅打扮,實在無法將書信交出。

「啊哈哈哈哈。」

本多政重似乎除了哂然一笑,也別無他法了吧。不過,被年輕女子批評服裝問題,也不能再厚著臉皮坐在那裡。

「哎呀,是在下太過心急,穿著這身衣服便出來見客。容我換身衣服再來。」

說罷,政重站起身,走進裡間去了。不久,待他穿著妥當再回到書院時,發現阿夏與小曾根早已移至上座。

阿夏只交代了句:「這是任務需要。」她的意思是自己是淀殿代理人,所以理應坐在上座。本多政重肥胖的身軀只能屈居下座了。

阿夏讓政重的兒小姓取來一個叫做「三方」的黑漆供盤,將書信放在上面。那是右大臣秀賴寫給前田家家主利常與隱居的前任家主利長的親筆信。

然而,本多安房守政重並未跪拜,只是漫不經心地端坐一旁。

阿夏用似乎馬上就要拍上草席的氣勢,厲聲喝道:「安房守殿下。這是右大臣家的親筆書信。還不跪拜行禮?」

政重聞言,無可奈何,只得伏身叩首,然後以跪姿滑移過去,取了書信,退回下座。只是,那之後他竟當場拆開書信,讀了起來。

大概文意是:

「近來,關東形跡可疑之事諸多,唯恐終將煽動諸侯,為害豐家。如有不測,還望足下能夠助我豐家一臂之力。前田家自利家以來,一直為秀賴的傅人之家,況且已故殿下念及豐家安危,特意賜予前田家特別恩祿,希望前田家能成其支柱。利長對有關此事的遺言,也應有耳聞。如今正是我們希望前田家報答君恩之時。」

這般內容跟政重猜測的別無二致。

「那麼,貴府的回答是?」

阿夏說。她希望能在停留金澤的時候得到回信,將其帶回大坂復命,所以需要等到何時才好?

政重聽罷,回答說:「此事也須稟告越中高岡的隱居殿下,大概需五六日的時間,還望見諒。」

於是阿夏只得繼續在下榻之處等待音訊。

前田家,本多政重召集群臣商議,最終決定將此事稟告隱居高岡城的利長。利長的回覆是:「一切由安房來辦。務必妥善處理。」當時,利長可謂是諸侯中首屈一指的賢人,他將如此重大之事全權交給政重之輩辦理,似乎有些不妥。然而這裡恰好體現了利長的聰明過人之處。本多政重類似家康的代理人,這類事情交給政重全權處理,才會給江戶留下好印象。

(這便是加賀的政治。)

利長有些無可奈何,但他還是如此說服自己。

——利長本是可以分得半壁江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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