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湖北

小妾之類的,只要主人一死,下場就跟沒用的馬一樣悲慘。除了御袋殿下(淀殿)之外,秀吉眾多側室的命運也跟世俗的小妾沒有區別。

宰相局回歸「故里」加賀。

——至少把送行隊伍弄得氣派些吧。

在淀殿的關照下,五十個女人與九十個男人組成了一支送行隊伍。然而在琵琶湖北路山口行進之時,整個隊伍行跡黯淡,不免讓人想起了送葬隊伍來。

「是哪位貴人在趕路呀?」

過往行人紛紛駐足,目送隊伍前行。從中世的時候起,遇見貴人的隊伍,庶民都應該屈膝禮拜才對。不過,這時雖然隊伍氣勢浩蕩,隨行人員卻未厲聲強求路人下跪。這是因為宰相局除了是已故太閣的小妾之外,沒有任何榮爵。亦無半點官位。

說到沒有官位,其實淀殿也一樣。豐臣家唯一擁有官位(京都朝廷的宮中序列)的女性,是被尊稱為北政所的正妻寧寧,官位是從一位。她如今已削髮為尼,人稱「高台院殿下」。第二夫人以下,無一例外,全都沒有官位。淀殿雖為女兒之身,卻連德川氏對她也很是忌憚。然而,就官位這點而言,她與其他閨房同僚一樣,都是無官之身。淀殿的權勢與高貴身份,僅在於她是右大臣秀賴的親生母親。順便一提,淀殿在秀吉死後,就再也沒出過大坂城。大概就是因為自己沒有官位吧。舉個例子,如果淀殿上了京都,入了皇宮,那她的身份就跟皇宮廚房裡打雜的侍女毫無二致。從法理上是可以這麼說的。此外,她在接見公卿和門跡時,都是坐在上段之間,高高在上地接受拜謁。可這種時候,也必須有秀賴在場。身邊沒有了秀賴,淀殿就只是個普通女人,那些擁有官位的大名和門跡根本沒有向她行禮的理由。所謂的小妾,不過就是這樣的位置罷了。

更何況這位宰相局膝下並無一子。所以她在這世上的悲慘境遇,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宰相局沒有娘家。加賀前田家成了她暫時的娘家,也是正妻「高台院殿下」念她可憐,才出手相助。

「不過呀,這麼浩蕩的隊伍,咱們卻不用跪下來行禮,還真是奇怪得緊啊。」

「難道是狐仙迎親的隊伍不成?」

路上行人議論紛紛。

隊伍主人的轎子,一看就是女人的乘坐之物。黑漆長棒駕籠 ,上面打入了黃金釘飾,而且轎身多處還點綴著加賀前田家的梅缽紋章。

隊伍里還有一個女轎。這個轎子同樣裝飾豪華,點綴著揚羽蝶紋章。

轎子里坐的是阿夏。

她奉淀殿之命,作為淀殿的代理人,將宰相局送至加賀。因此,這隊伍的最高指揮官便是這個阿夏。

小幡勘兵衛也在隊伍當中。勘兵衛騎著馬,走在隊伍前列。勘兵衛的身份是大野修理的代理人。自然,他的地位在阿夏之下,有責任輔佐阿夏。

隊伍夜宿在琵琶湖湖北的木之本。

「真是奇怪啊。」

半夜,勘兵衛仰面躺在寢床上,自言自語道。

四下漆黑一片。

——請速速點燈。

房間入口方向,傳來了平靜的聲音。是女人的聲音。原來是阿夏。

阿夏有事找勘兵衛商量,來到了這個房間。她想商量的是後天路過越前福井城時,是否應當派遣使者去問候城主一番。雖說只是禮節問題,此事卻非同小可,尤其越前松平家是德川家的「御家門 」,稍有差池就會變成豐臣家與德川家的外交問題。

(這男人真是厚顏無恥。)

阿夏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勘兵衛似乎在這片黑暗中大睜著雙眼。他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就是最好的證據。可恨他明知阿夏來訪,卻不趕緊起身,甚至連燈都不點上一盞。

——請點上燈。

阿夏重複了一遍。最終她火冒三丈,迅速撥動衣襟,嗖地站起身,向走廊走去。走廊里有燭台。她用懷紙借了燭火,小心用手罩上,走進勘兵衛的房間,將他寢床旁的燭台點燃。

(簡直就是我家媳婦的感覺呀。)

房間亮了起來,勘兵衛也坐起身來。抬頭看著阿夏。阿夏就站在那兒。

「勘兵衛殿下。」

阿夏說,語氣中帶著一絲威嚴。

「明明醒著的,為何不回我的話?」

從上下關係而言,勘兵衛是屬下。他分明應該跪迎自己的到來,可實際上他卻連話都不回一聲,這像個什麼話?

「別以為我是女人,就瞧不起我。」

「我在想事兒呢。」

勘兵衛站起身,提起寢床的一角,嘭地一腳踢成了卷餅狀。

「這雨,明天也不會停。」

勘兵衛背靠著「卷餅」,聽著雨點敲擊在雨棚上的微弱聲響,一邊慢悠悠地道出他聽出的結果。傍晚,隊伍還未到達這處下榻之所,就下起了雨來。這個木之本旅館位於湖北獨立丘陵的山麓之中,明天起就要翻山了,去越前敦賀的路上,還有好幾處山坡山谷、山口山脊綿延起伏。這場雨定會大大耽誤隊伍的行程。

「您說起雨,是在擔心趕路的事嗎?」

「不是,我在想這木之本三十年前的事。」

「勘兵衛殿下,是這裡出生的?」

「我可不是三十歲的人。」

兩人的對話總是銜接不上。

「但是,您剛也說在想這裡的事。」

「正是,三十年前,豐臣家就是從這湖北的山河之中誕生的。」

賤岳就聳立在西面。

有一條貫穿木之本村的街道,叫做北國街道。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日夜,從美濃大垣急行至此的羽柴秀吉,在這木之本集結大軍,向布陣於北方山嶽地帶群峰之上的柴田勝家軍展開了攻勢。秀吉此番風馳電掣的行動很快奏效,翌日二十一日,柴田軍整條戰線潰不成軍,從此秀吉一舉走上了稱霸天下的道路。四處流浪的戰術家小幡勘兵衛曾多次探訪這裡,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瞭若指掌。

此後,秀吉成為了天下之主。

(那豐臣的榮華也從此開始。)

一想到這裡,勘兵衛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絲感慨。進而他又想到「現在的豐臣家究竟算個什麼?」他聽著木之本的雨聲,思緒在此止步不前。

(——總而言之。)

他心想。

(就是秀吉的榮華蛻下的空殼吧。)

早已形同虛設,沒有實權了。如同京都的公卿之流,剩下的只有榮譽了。不對,不僅僅是榮譽,大坂城裡還有數之不盡的金銀。

但是,那一時威名遠播大韓王國和大明國、乃至南海呂宋國(菲律賓)的日本豐臣家,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宰相局如同一種象徵,象徵著秀吉時代曇花一現的榮華褪去之後的空殼吧。秀吉死後,她被世間遺棄,明明沒有近親關係,卻只能委身於加賀前田家。

(我,就是為她送行之人。)

一想到這裡,他心裡隱約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好像覺得自己跟已故秀吉產生了什麼重大關係,對於豐臣家,一種間諜不該有的忠誠之心,似乎就要悄悄湧上他的心頭。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阿夏進來了。

「女官殿下。」

勘兵衛招呼道。阿夏坐在那裡。濃密睫毛投下的影子動了一動。

「叫我阿夏殿下就行了。」

她說,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意思就是無需用職位敬稱來稱呼她。

(真是個不賴的女人。)

勘兵衛心道。直呼其名即可,說明阿夏自身已大方承認了兩人在住吉明神神殿有過合體之緣的事,承認了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說,也許阿夏就是以一種打啞謎的形式,暗示自己今晚兩人可以再續前緣吧。

「這麼稱呼合適嗎?」

「請不必客氣。」

阿夏忽然低下頭,微微聳起了雙肩。不是害羞,而似乎是在笑。

(有趣的姑娘。)

勘兵衛一邊這麼想,一邊繼續自己的話題。他問了阿夏一個問題。問的是想不想重振豐臣家當年雄風,回到昔年以東亞最強武威為傲的秀吉時代。淀殿先不用提,勘兵衛想問像阿夏這樣的年輕貼身侍女到底是作何想法。

「不知道。」

阿夏如此回答。她說做臣子的,沒有資格揣測御袋殿下的心思。

「不不,不是御袋殿下也無妨。女官們的想法即可。」

「不知道。」

這是阿夏的直率之處。外祖母大藏卿局確實有這樣的願望。但是那最多也就止於願望,要說制訂計畫、展開行動來實現此事,外祖母是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大概什麼都沒想,也什麼都做不到吧。

「外祖母只是非常重視御袋殿下的一介乳母而已。」

「那麼,阿夏殿下你自己呢?」

「我嗎?」

阿夏故意吃驚地說。

「別裝傻。我想聽你認真說一下想法。」

「要說我的心情,倒是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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