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山裡郭

阿夏聞了聞勘兵衛胸口的味道。似乎有種剛剝下來的生皮革的味道。

(——而且,還在住吉的神殿前。)

一想到這個,讓她覺得自己與勘兵衛結下的男女之緣,總有些神秘的感覺。

返回城內後,有兩三天,阿夏總覺得像山谷里不斷湧出霧霾似的,腦子總是不太清楚,身上也酸軟無力的樣子。

「是有哪裡不適嗎?」

連外祖母大藏卿局也來看望她。現在惡性流感肆虐,淀殿也偶感風寒,卧病在床。

「不知道,也許吧。」

阿夏雖然在裝糊塗,不過她也是個聊起天來就會越來越興奮的姑娘。她笑著說住吉神宮裡也供奉著許多小神社的神靈,莫不是被其中哪個壞神靈給附身了。似乎女人一去參拜神靈,就容易遇到這種情況。

「附身?」

大藏卿局對阿夏這個玩笑十分中意。

「還有神靈願意附身在你身上呀?」

大藏卿局雖然年事已高,卻向來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所以她借用此事來打趣自己的外孫女。

「那個神,是男神還是女神呀?」

「當然是男神。」

「那就好。」

外祖母笑了。不過之後她忽然收起笑容,認真地說:「那小幡勘兵衛之事……」把阿夏嚇得差點忘了呼吸。她心道莫非自己與那勘兵衛的秘事,讓外祖母知道了?

不過,她想錯了。外祖母所說之事,是淀殿對那個叫小幡勘兵衛的人頗感興趣,讓阿夏回城後,趕緊跟她講講。

阿夏鬆了口氣。

「既然如此,倒不如,」阿夏說,「讓殿下親自見見勘兵衛殿下,豈不更好?」

「哎呀。」

這主意不錯,大藏卿局也這麼想。當然,雙方身份懸殊,不可能在同一個房間裡面對面相處,不過方法倒是有的。那就是安排在庭院里見面。讓勘兵衛扮成鋤草工,事先候在庭院中,然後淀殿偶然經過那邊,賜他幾句話。以這種形式即可。

「事情就是這樣的。」

將此事告知勘兵衛的,是大野修理。

「你還真是天生好運。殿下親自接見沒有位階之人,這是絕無僅有的。」

說得好像勘兵衛非得感恩戴德一樣,這讓勘兵衛心中一惱。你口中的那位殿下還不是什麼位階都沒有?除去前右大臣豐臣秀賴之母的稱號,還不是一文不值?就沒有位階這點而言,跟那些走街串巷吆喝叫賣的女人有什麼區別?那種婦人居然像女帝一樣,君臨豐臣家,這不正是這座城的致命之處嗎?勘兵衛很想破口大罵,不過他心想也沒有必要,於是選擇了沉默。

翌日,大野修理帶著勘兵衛,來到了本丸。勘兵衛只做了日常打扮。

來到大玄關之後,修理說:「你就在此等候。」說完自己進去了。以勘兵衛的身份,是不能從大玄關進本丸的。他無奈地屈膝跪在大玄關前的沙粒之上等候召見。沒想到出來的,竟是阿夏。

「這位就是小幡勘兵衛殿下吧。」

阿夏穿著紅帶草履,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勘兵衛,一邊裝模作樣地問。

「正是在下。」

勘兵衛不得不答。

「隨我一道去山裡郭 吧。」

「不是御本丸呀?」

「對,您的身份是不能進御本丸的。」

(簡直一派胡言。)

勘兵衛心道。不過此時阿夏已邁步先行而去。勘兵衛也站起身來,捏著一把大白扇跟了過去。阿夏的腳指甲就像略帶血色的貝殼一樣可愛。勘兵衛一會兒稍稍垂下眼,遠遠觀望著那些可愛的腳趾,不一會兒又抬起眼來看著阿夏纖細的後頸。

「是個好女人哪。」

勘兵衛露骨地說出聲來。害得阿夏差點摔進勘兵衛懷中。

二人從石壘與石壘之間的空地走過。城內看來還真是大,走得腳都累了,而且一路過來,也沒見到一個人。

不久,天地忽然一變。赤松樹林鬱鬱蔥蔥,有小河,還有震耳欲聾的瀑布聲。這裡就是山裡郭。

(這裡就是山裡郭呀。)

築城高手勘兵衛一面嘖嘖稱奇,一面環視四周。轉頭望去,草叢裡竟然飛出了一隻綠雉。修築大坂城時,秀吉個人喜好最濃的地方,就是這山裡郭。他把草木叢生的山裡自然,都搬到了這座城裡。

「——這裡。」

阿夏指著藍色的紀州石說。石頭旁邊長滿了鬼羊齒 。勘兵衛對阿夏這句「這裡」,產生了一點誤會。他一把抓住阿夏的手,就要將她攬入懷中。阿夏被拉向勘兵衛,無法掙脫他的力量。

不過,她的雙唇還是鎮定自若,準確地傳達了自己的意思。

「勘兵衛殿下,您又要做無禮之事嗎?」

她用責問的語氣說。這話讓堂堂勘兵衛也不由一怔。

「你不是說這裡了嗎?」

他說得有些底氣不足。也許是被這個姑娘迷住了吧。

阿夏笑了起來。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把她眼皮周圍的皮膚照得更加透明。

她說:「我說的不過是請在這裡等候的意思。殿下不久便會過來。」

阿夏邊說,還邊將旁邊樹榦上纏繞的藤蔓啪的一聲折斷。藤蔓上,長著野薔薇那樣的刺兒。勘兵衛差點就忍不住慘叫出聲。因為阿夏把藤蔓上的刺兒,刺進了勘兵衛的上臂。

「痛嗎?」

也不知為何,她天真無邪地歪著頭,只有臉上表情嚴肅地詢問勘兵衛的感想。她到底想做什麼,勘兵衛一頭霧水。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刺兒都深深扎入了肌肉中。

「如何?」

阿夏問他。

「首先,很痛。」

勘兵衛苦著一張臉說。

「這樣?」

阿夏睜大雙眼,直直地盯著勘兵衛的眼睛。不一會兒,她說:「阿夏比這更痛。」

說罷,在兩邊長滿羊齒的小路上輕輕地跑開了。之後,勘兵衛將牙齒湊到手臂上,咬住刺兒,一一拔出。傷口立刻湧出了鮮血,沾濕了他的嘴唇。

(看來她是喜歡上我了。)

如果不這麼想的話,這種愚蠢的感覺和痛楚就會變得難以忍受。說到勘兵衛為何適合間諜工作,首先就是他這種樂天開朗的性格吧。

山裡郭聳立著高大的赤松,走過赤松,是一片草坪,再往前走,便是茶亭。

淀殿就在那裡。她在舉辦一個茶會。

她自己當亭主。客人是一位在這城內享受特別待遇的婦人。數日後,她不得不離開這裡的居所,出城回歸加賀。茶席自然比較淡雅。

這位婦人在這城內被稱為「宰相局」。她是已故太閣的側室之一。

順便說一下,已故太閣的側室,可謂是數不盡數。光說在大坂和伏見城內擁有自己殿所的,除了淀殿之外,還有三條局、三之丸殿、姬路殿、松之丸殿、加賀局等人。這些側室無一不是武家名門閨秀,例如三條局是蒲生氏鄉之妹,三之丸殿是織田信長的第五女,姬路殿是信長之弟信包的女兒,松之丸殿是京極家出身。她們在秀吉死後,或被娘家和有姻親關係的家族收留,或與京都的公卿再婚,現在就只剩下淀殿一人。

不過宰相局是一個例外。其他側室當中,只有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留在城內生活。原因之一是她從關原之戰前起,便被病痛所累,無法離開這裡。另外一個原因是她沒有娘家可回。宰相局以前是侍奉尾張織田家的普通武士之女,後來有幸得以侍奉秀吉的正室北政所,而秀吉也就是那時對她下手的。秀吉終其一生,與數也數不清的女人有過閨房之緣,然而成為其側室的女人,卻還不到百分之一。所謂側室,就是成為豐臣家的一員。而有此資格的,僅限於大名之女。不過這位宰相局是唯一的例外。

——殿下無疑是對她相當迷戀吧。

當時人們私底下都如此議論。即使現在宰相局年過四十,那雙唇之色依舊鮮艷動人,似乎看不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什麼痕迹。

「加賀的尾山(金澤)與京都很像。」

淀殿說。

「是個不錯的地方呢。」

她安慰道。

雖說同為秀吉的側室,但宰相局的命運卻如此凄涼。她沒有娘家,所以也沒有應該回去的容身之所。

——您想在這座城裡待到何時都無妨。

雖然淀殿這麼對她說,可仔細想想,宰相局似乎沒有理由接受淀殿的恩賜。作為太閣的側室,二人曾經並無身份之差。太閣死後,不知從何時起,淀殿卻成了這座巨大城堡的女王。

「我要回加賀。」

雖然口出此言,但宰相局的故鄉並不在加賀。非但不是自己的故鄉,無論是加賀,還是金澤,都是完全陌生的土地。一想到今後要在那裡孤獨地度過餘生,她就越發消沉,甚至感覺連呼吸都越來越弱。

事情發展至今,其實還因為其他人的好心相助。大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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