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住吉

時勢以江戶這座新興的政治都市為中心,蠢蠢欲動起來。諸大名紛紛集聚江戶,不再涉足大坂。

大坂城內的男女,就像是被時勢拋在了身後一般。靠大約七十萬石養活的他們,除了嚼點對方的舌根子,便再無其他趣味可言。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小幡勘兵衛作為大野修理的門客住進城內一事,僅在數日之後,便傳到御本丸的淀殿耳中。

一介浪人在大野宅邸內討得一席之地,這種話題沒有絲毫值得談論的價值。不過,在這與俗世交集甚少、別有洞天的「城內」,光大野家裡的貓生了八隻小崽子,就夠女人們聊上一陣子了。何況對方還是個男人。

「那男子是何許人呀?」

淀殿探出身子問。跟她說起這個話題的,便是前文提過的大藏卿局。

「正如貧尼剛才所言,此人熟知諸國地誌人情,比如說住在日本北端的津輕侯現在的所思所想,又例如去年薩摩流行的那場死了三千人之多的疫病,今年是不是還會流行之類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不僅如此,說到武藝,他更是樣樣精通……」

「這世上,真有這樣的男子?」

淀殿無法相信,她兩眼放光,對這個男人產生了興趣。

「樣貌如何?」

「嗯,就是個其貌不揚的男子吧。」

「其貌不揚呀。」

淀殿似乎有些失望。但即便如此,一旦興趣被撩撥起來,那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冷卻下去的了。

「話雖如此,他也應該有點什麼長處吧。比如聲音清爽呀,或是牙齒整齊可愛什麼的。」

「哎呀,這個嘛……」

大藏卿局並沒有見過勘兵衛這個關鍵人物。她一直深居宮闈,極少出宮去兒子的居所大野宅邸。

不過,她女兒所生的外孫女阿夏,倒是每三天便回一次大野宅邸。她不過是將阿夏講給她聽的故事,原封不動地兜售了出去而已。

「那就宣阿夏上來。」

「阿夏不在宮中。」

「她去何處了?」

「您這麼快就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呀。」

大藏卿局一邊揶揄淀殿忘性真大,一邊笑道。

「今日是住吉大明神的日子呀。」她說。

淀殿身邊的高級女官之繁忙,其實遠超世人的想像。淀殿向畿內一帶的所有社寺 祈求神佛保佑秀賴安泰無疆。然而這些社寺都有各自的緣日。每個緣日,淀殿都會分派不同的侍女,代替自己去參拜一番。今天是住吉大明神的緣日,阿夏奉命代為參拜。為此,阿夏早晨便身著盛裝,坐進打入黃金釘飾的漆轎,待召集好隨行隊伍後,便從八丁目的城門出發了。住吉的神殿,位於城南十公里處的海濱。午飯前就能抵達,但阿夏此後還得參籠 幾日,所以沒過三天,是回不了城內的。

「還需等上三日呀。」

淀殿無論多麼無聊的事情,只要一不順自己的意,心情就會陰鬱起來。光這麼點小事,就讓她臉色暗淡了下去。

將她自幼撫養長大的乳母大藏卿局,對這種情況早已應付自如。

「那將她召回,如何?」

她故意做出要起身的樣子,然後說。大藏卿局早就知道這個方法是對付淀殿的萬能法寶。

「叫她回來?」

淀殿吃了一驚。

「請儘快決定。」

大藏卿局讓淀殿自己下決定。這就是她的訣竅。

將代參之人召回,是很不吉利的。這點淀殿也很清楚。無奈之下,淀殿只能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了。

阿夏的轎子繼續前進。

隊列緩緩前進,領頭的是兩個騎馬武士,坐轎兩邊有徒士四人隨行保駕,前後有徒士十人,侍女十人,足輕和中間 二十人左右。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小姑娘,只因為「替主人代為參拜」,就能有這般比小大名還豪華的隨行陣容。

(可能吹牛吹得過頭了吧。)

阿夏感到一絲後悔。她大概能猜到自己跟外祖母大藏卿局說的話,會如何傳入淀殿的耳中,淀殿又會對此作出怎樣的反應。

本來就是大藏卿局的不是。大藏卿局跟淀殿講起世間與城內之事時,總會習慣性地往有趣了說(從淀殿還是幼女的時候起,就一直如此)。有時八卦都講完了,她就會時不時向阿夏討些故事。

——阿夏殿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故事呀?

阿夏很會講故事,這點是完全遺傳了外祖母大藏卿局的才能。被這麼一問,她便立刻說起這次大野宅邸來了個叫小幡勘兵衛的中年男人,還有些神秘和奇怪的感覺。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添油加醋起來。而大藏卿局也聽得入了迷。這位外祖母不時地發出諸如「哎呀呀」、「果真如此嗎」之類的高聲驚嘆,聽得很是入迷。但是到了現在,阿夏回過頭仔細想想,也不是沒有這種感覺。

——有點,言過其實了。

對於小幡勘兵衛這個男人,她講得極為誇張,就跟說起帝釋天或毗沙門天的神力和功力般的天花亂墜。可是,她之所以說得那麼誇張,不也是為了讓外祖母高興高興嗎?

阿夏將纖細的脖子縮進衣領之中。

「真蠢。」

一種奇妙的羞澀之情,讓她想如此放聲大叫。無奈周圍的隨從實在太多,只得作罷。

(……這種心情真是奇怪。)

她試著重新潛入自己內心深處,卻感覺聞到了一股從未聞過的焦臭煙味。

其實,阿夏在這之前就知道小幡勘兵衛了。

從現在算起,正好二十天之前,從京都回來的途中,她忽然冒出了想下船到街上閑逛的念頭。於是她打發隊伍從京橋御門回城內。之後,她只帶上兩個雜役,逛起了唐物批發商聚集的街區。然後到了一個叫呂宋屋五兵衛的誠信商家,在商鋪內堂歇腳。

呂宋屋是獨具中國特色的商鋪,常見於堺。進入店鋪後,是一個大土間。地面用灰泥夯實,上面放著中式的圓桌,來客便坐在桌邊的椅子上。阿夏在這呂宋屋的後堂。後堂與店頭只隔一張門帘,相對也能察覺到些店頭的情況。

阿夏喝著茶,其間店鋪東家五兵衛守在一旁。阿夏喜歡打聽呂宋和交趾一帶的事情,她時常來到這片街區,跟這呂宋屋五兵衛,還有對門廈門屋治左衛門等人,打聽大海那邊的事情。在這片地界經營商鋪的商人中,年紀在四十歲以上的,大都有過遠渡海外的經歷。

——從前真是彩虹一樣的時代呀。

五兵衛等人非常懷念從前秀吉在世時的大冒險時代。

「說到太閣大人呀,」五兵衛說,「太閣大人在城裡看我們修造大船,紛紛渡海滿載珍寶回來,很是羨慕。於是終於忍不住了,說要我的話,就要這麼干,於是便真組織了大軍,一直打到了大明國呀。」把秀吉說得跟生意人的老大一樣。

自從關原之戰後,世道就完全黯淡下去了。

似乎這是他們這些大坂商人共通的時代觀。他們毫不留情地大罵家康:「簡直就是以三河一帶鄉巴佬的水平在治理天下。」全都變成了不求進取的世風。

這時,店頭來了位客人。

(——誰?)

阿夏抬起頭,想從門帘的縫隙中看看來者何人,不巧沒有風,門帘一動也不動。

只聽到了那人的聲音。那聲音緩慢而低沉,卻渾厚得能讓周圍的灰塵都為之震動。渾厚的男聲,讓阿夏覺得有誰在撓她耳朵眼兒里的絨毛,弄得她怪痒痒的。

聲音忽然變高,周圍的空氣也為之一震。是他笑了。阿夏按捺不住,出聲問呂宋屋五兵衛:「來者何人?」

「那人呀。」五兵衛壓低了聲音,「是唐物勘兵衛殿下。」

按照五兵衛的說法,那人叫甲州浪人小幡勘兵衛,在本町橋東面開了一家教授兵法的道場,是個喜好唐物的怪人。他愛喝紅色的珍陀酒,只要一喝醉,他就大嚷只要借我五百精兵,我就能建造船隻,遠渡重洋,三日之內必取呂宋城云云,還詳細解釋如何攻打那異域之城。

「是個吹牛大王吧?」

「他還真不是吹牛。」

五兵衛搖頭說。他說勘兵衛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要放到當年,那肯定是個能當上倭寇頭目的男人。但是可惜了呀,江戶的鄉巴佬——五兵衛說的是德川氏——想把日本國變成天下第一的庸人之國,所以勘兵衛殿下那種仁者的生存方式,反而沒有了土壤。他如此解釋道。在大坂城,就連町人似乎都認為家康的消極主義跟自己的性子不合。

「所以他才一直當浪人的呀。」

「他也只能如此了。」

五兵衛這句話的意思是,所以那種仁者,只是空想家而已。要麼空想一些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攻城略地和合戰之事,然後研究如何去做,要麼就批判各國大名的能力不行之類的,以此排解心中的苦悶之情吧。

(既然如此,乾脆投奔到大坂城就好了。)

阿夏忽然閃過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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