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大風

有一個人,他被這座城市的城內與城下眾人稱為修理殿下,是個清瘦的中年男子。他是豐臣家幕後的實權者。這點小幡勘兵衛也非常清楚。

只不過豐臣家官方的家老,是片桐且元及其弟貞隆。這二人從早年起便一直侍奉秀吉,關原之戰後,家康在對豐臣家進行戰後處置之時,任命片桐且元為豐臣家家老。

自然,且元在他人眼中變成了「關東陣營的人」,城內眾人雖然畏懼且元的威勢,卻沒人在心裡對他抱有親近之感。

這點上,人稱「修理殿下」的大野修理亮治長,無論在城內還是在城下町一帶,似乎都被看做是自己人,很多人對他抱有親近之感。

舉個例子,「修理殿下一丁 筆」的段子在整個大坂婦孺皆知。事實上,大野修理與其說是個政治家,不如說是個更具有藝術家天分的男人。他尤其擅長書法,而且還不只是普通的「寫得一手好字」,就連京都僧人清韓這樣的名筆,看了他寫的字,也自嘆不如。

因此,向他求字的人也不在少數。而且其中大多還是城下的町人。只要修理一出現在城下町,人們就從家裡飛奔出來,趕緊招呼他進來,取出白色拉門,求他在上面執筆題字。待提完字後,走過一個街區,便又會有人出來叫住他,向他求字。似乎因為這個原因,便有了「修理殿下一丁筆」這麼個新段子。他大概是個平易近人的男人吧。

不對,可不是什麼平易近人這麼簡單。大野修理可是官位從四位下、身價一萬石的大名。

「是個町人做派的大名。」

小幡勘兵衛也曾一度看到過大野修理身著華麗的加賀染小袖和皮褲,以一身很不符合大名裝扮的行頭,在城裡走來走去。勘兵衛當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當時修理身邊帶著一個美少年兒小姓,他不時地用扇子敲著脖子上肌肉僵硬之處,一邊搖搖晃晃招搖過市。怎麼看也不是個大名該有的儀容。當然,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平庸之輩,還是狡黠之人。

「頂多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坂武士吧。」

勘兵衛也曾這麼想過。

修理的家世讓他不得不這麼想。

他是靠母親才有了現在的榮華富貴。他母親是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大藏卿局是淺井家家臣大野佐渡的妻室,淺井家長女淀殿出生後,她被選為淀殿的乳母。此後,一直陪伴在淀殿身邊,同甘苦共命運。

治長也因為是這大藏卿局的兒子,才備受秀吉等人的照顧。他在秀吉晚年時,成為秀吉的親兵,享受一萬石的俸祿。

「修理他立過什麼戰功?」

對秀吉晚年這種人事安排,福島正則等人頗為不滿,他們也曾私下如此大罵。原來如此,只因為是側室乳母的兒子,就獲得了一萬石的俸祿,也許確實有些過分了。

大野修理沒有立下過戰功。這是因為他侍奉秀吉時,正值豐臣政權的全盛時期,戰國亂世早已成為過往雲煙。

「想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修理每每聽到那些閑言碎語,都會如此作答。按他的理論來說,只對曾經擁有戰功之人賞賜恩祿,是不合理的。預測某個人可能在未來戰場上立下的戰功,並給予賞賜,這種做法也是大有可為的。他說:「我的一萬石就是屬於後者。」

原來如此,或許正如他所言。

秀吉一死,家康從那一日起,便像完全換了個人。他變得目中無人,即使登上大坂城,他對秀賴也僅以平等之禮待之,而不是以對主人之禮相待。一來二去,家康企圖篡奪天下的陰謀暴露,石田三成實在忍無可忍,便策划了後來的關原之戰。不過除了那三成一派之外,大野修理當時也策划了個打倒家康的計畫,並為將家康暗殺在大坂城內,而活動起來。不料事情慘遭敗露,在證據尚不充分的情況下,他仍被家康流放到關東的結城。要說起在曾受豐臣恩顧的家臣中,有誰雖然慘遭失敗,卻還是為保護秀賴、除掉家康盡過一份心,那也就只有慘敗在關原之戰的石田三成,以及暗殺家康未遂的大野治長了。雙方都因為對豐臣家表現出了過於激烈的忠誠之心,而遭人懷疑,鬧出了「是否與淀殿有不乾不淨的關係」的傳言。這是兩人的共通之處。這個時代,江戶時期儒教理論中的忠誠之心,尚未在世人心中紮根下來。人們認為忠誠之心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倫理現象。所以當這種忠誠之心表現得過於激烈時,就會被人看作是「那對主僕之間,莫不是有男色關係吧」。說到豐臣家的情況,真正的主人是淀殿。正因為情況特殊,所以家臣對豐臣家的忠誠之心,往往會被世俗之人理解為對淀殿的愛慕之心。

說到世俗,這個時代與江戶時期相比,要好色很多。就連德川家康終於獲得秀吉未亡人北政所的支持時,也有不少好事之徒猜測「家康早就是北政所的入幕之賓了」。

無論如何,大野修理亮治長通過策劃暗殺未遂事件,完成了他對這一萬石俸祿的報恩。這點就連小幡勘兵衛也曾經如此評價:「修理比所有大小名都更男人。」

接下來,說一下修理的武勇之處。

石田三成在上方起兵討伐家康時,這個男人在流放之地,關東下野結城。順便一說,這個時期,家康正好來到了下野的小山。大野修理離開結城,來到家康跟前,請求家康允許他從軍。

家康首肯了。大野修理個人經歷的有趣之處,在於關原之戰時,他是在家康陣營參與作戰的。從這一點而言,他雖然只是一介小大名,卻和福島正則等人沒有區別。

他也曾經立下戰功。西軍宇喜多軍士氣正旺時,修理與家臣米村權右衛門雙雙舉槍殺入敵陣,將宇喜多家有名的使槍好手高知七郎左衛門,一招刺死在槍下。

戰後,家康指名下令說:「修理殿下,去侍奉大坂吧。」

家康想要傳達的意思是「我的敵人是石田治部少輔三成,絕非豐臣家。我絕不會碰豐臣家一根指頭,還請諸位寬心。」毋庸置疑,沒有任何人比大野修理更適合將這番話帶回大坂。

以大野修理在關原之戰立下的戰功,他完全可以放棄豐臣家,轉投家康旗下。然而他完成此時的傳話使命後,便留在大坂城,不再離開。後來他開始侍奉年幼的秀賴。也許這是因為母親大藏卿局站到了豐臣家女管家的位置之上,所以他不能像其他武將那樣行動起來無牽無掛吧。

話說回來。

修理派人來到小幡勘兵衛的住處。這個人正是大野修理的家老,米村權右衛門。權右衛門正如前文所述,也曾在關原之戰有過不俗表現。

「哎呀,原來是你呀。」

小幡勘兵衛誇張地表現出這個男人極少顯露的好奇心,他探出身體看向來客。據說米村權右衛門這個人物,是從一個提草鞋的侍從一躍成為家老的。他的經歷在大坂可謂是無人不曉,勘兵衛也略有耳聞,他對這點很感興趣。

據說近江水口附近,有一個叫大野的村子,據說大野氏數代之前的祖先,就出自那個村子。米村權右衛門是那個村子的佃農之子,修理地位尚低之時,他便以提鞋侍從之身,侍奉於修理身邊。

(這會是佃農之子?)

米村權右衛門長著一張標準的武士臉,言談舉止也並不張揚,甚至還能讓人感到一種迫人的威嚴。也難怪有人會做此懷疑。

(這個男人的威嚴究竟從何而來?)

勘兵衛邊說邊思索著。

米村權右衛門是大野修理的家老,擔任謀臣一職。從這一立場來看,他本人雖只有六百石的身份,卻是能夠操縱大豐臣家的人物之一。這是毋庸置疑的。勘兵衛心想是不是這種世俗的權勢,讓這個佃農出身的男人有了現在的威嚴?不過仔細一看,也並非如此。權右衛門總帶有些木訥的感覺,並沒有那種狐假虎威的輕浮。

不過話說回來,雖說是謀臣,可米村權右衛門無論如何也不像是有那種素質的人。似乎也沒什麼敏銳的才氣和政治才略,說白了,他骨子裡就是個做武將的料。在疆場上統領大野家軍,指揮作戰,是權右衛門的強項,也是他自信的來源。看來是這種自信成就了他的威嚴之氣。

在交談中,勘兵衛還發現這個權右衛門對主人大野修理忠貞不貳,堪比金堅。

「在下如今雖看起來人模人樣的,但以前就是一個叫權助的提鞋侍從而已。」

對於這種難以啟齒的往事,他卻說得十分隨意。

「所以,」米村說,「在下的忠義,不是眾大名對豐臣家那種高級的忠義,而是毫無政治性的下人的忠義。是有人讓在下代替主人修理亮去死,在下也隨時欣然赴死的忠義。在下的忠義和能力,也僅限於此,除此之外便身無長物了。」

(原來如此。)

勘兵衛漸漸地感動起來,他心道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這個米村權右衛門身上的威嚴,也許就是從他那一心為主的堅決中滲透出來的吧。

「小幡殿下。」

權右衛門時而發出很洪亮的聲音。

——請務必前來輔佐主人修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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