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本町橋

這座城市被稱為水之都。發源於北部的淀川進入大坂的城區後,轉而向西流淌,並改名為天滿川。天滿川最終分出三條支流,匯入大海。不過人們途中劈開河岸,引導河水由北向南流淌,於是就有了橫堀運河。這一流域是大坂最為繁華的地帶。運河的西岸是批發商的聚集地,叫做船場。運河東岸,商鋪與武士宅院鱗次櫛比,錯落有致。這片廣大的流域,便是這座城郭都市的「三之丸地帶」 。

「三之丸大概能住十萬人吧。」

這座城市的建造者秀吉如是說。按照以前日本城市的概念來看,能供十萬人居住的城市,那是不可想像的。

這條橫堀運河之上有九座橋。從北向南依次是今橋、高麗橋、平野橋、思案橋、本町橋、農人橋、久保寺橋、安堂寺橋、鰻谷橋。這些橋均為豐臣家出資建造的官設橋樑。同時這些橋也是三之丸的最前線。一旦需要據城一戰,便可切斷這些橋樑,以運河為界,退守城中。

話說——

春意闌珊之時,小幡勘兵衛乘船來到大坂,在這九座橋中,相中了中間的本町橋,並選擇橋東的街市作為自己的居所。

「在下孤家寡人,性格孤僻,還請各位多多關照。」

勘兵衛親自前往街坊鄰居家,挨家挨戶登門拜訪。此舉在街坊鄰裡間受到一致好評。

勘兵衛買下一家醋店的整間老倉庫,將其改造為道場。無論如何,這一帶是三之丸一等一的商賈之地,地價頗高,可不是一個浪人就能輕易消費得起的。

「多半是個有錢的浪人。」

這是坊間對勘兵衛最早的評價。對此勘兵衛也瞭然於心。這座城市的人行事頗好張揚,比起平淡無奇的東西,更喜歡華麗誇張的話題。因此,勘兵衛為在短時間內遠播自己的名號,著實下了不少工夫。

「天下第一 甲州御流 兵法所」

他掛上這麼個大招牌,為的也是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順便一提,兵法是這個時代的流行語,有兩種讀法。一種讀法指的是研究軍隊進退之法的軍學。另一種讀法指的是劍術、槍術、對戰技巧等個人武藝。勘兵衛對當地人的喜好也了如指掌,於是他在招牌的大字旁,還寫了這麼一段小字:「兩種技藝均能傳授,任君挑選。」

「真不得了呀。」

僅此一舉,就讓他的聲名再度提高不少。坊間流傳「唐物勘兵衛了不起」的說法。這裡的唐物,指的是舶來品。勘兵衛定居在此後,很快就得到這麼一個外號。

當然,這意思並不是說勘兵衛是舶來品。

大坂是日本唐物的集散地,這裡的唐物種類頗為豐富。勘兵衛每天都會在這個唐物街里晃悠,每一家商鋪他都會進去搜羅一番。若是遇到珍奇之物,他便不惜砸下重金,悉數收入囊中。

他的收藏品有羅紗質地的帽子、羽織 、紅色的珍陀酒 之類。他也買過西班牙的頭盔。勘兵衛還親手對這個頭盔進行改裝,加上日式護項,添上前立 ,然後展示給別人看。他也收藏地圖。還用堺出產的錦緞,將地圖裱裝起來,掛在道場牆上。他收藏的地圖是英國船員常使用的倫敦產的地圖。上面描繪了中國大陸,在其東方海面之上,有帆船航行。讓他吃驚的是,「巨大」的日本列島,也漂浮在這片東部海域上。當然Edo(江戶)、Osaka(大坂)的地名也標註在地圖之上。在Osaka的地名上面,勘兵衛還親自揮毫,添上了「豐臣右大臣家御城」幾個硃色大字。這事也在坊間獲得好評,並傳到了大坂城眾的耳中。

他們稱讚勘兵衛:「雖為一介浪人,卻也氣度不凡。」

也有人感慨:「此人居然如此傾慕豐臣家呀。」

但卻沒有一人對他產生懷疑,質問「那麼多的錢,是從何處而來?」這個時代,這座城市,人們都是相當開放和開朗。也許說得不好聽點,就是腦子裡缺根筋。

不過,還是有一個人對勘兵衛這種揮金如土的做法產生了懷疑。

這個人不是日本人,而是在北船場今橋擁有一家洋行的英國人理查德·克庫斯。此人有一個同為英國人的年輕掌柜,此外還僱傭了十個福建人(中國人)做夥計,其貿易範圍也很廣。

勘兵衛與這位異人 很快成為朋友。

克庫斯操著一口肥前口音的日語,使用的是肥前特有的語法。

——某是英國皇帝手下的物頭 家族出身。

這個男人經常這麼得意地介紹自己。當然他說得是真是假,無人知曉。不過,從那掩蓋了他半張臉的金黃色鬍鬚、結實的四肢和寬闊的肩背來看,這位堂堂男兒在本國,至少也是個當過足輕大將的角色。勘兵衛是這麼認為的。

喜好唐物的勘兵衛,每天都會去庫克斯的洋行。洋行的旁邊,以前是個天主教的教堂,不過現在早已荒廢,連祭壇都沒了,成了庫克斯洋行的倉庫。

有一次,庫克斯將嘴湊到勘兵衛耳邊,小聲問他:「勘兵衛殿下,我看你是個有錢的大富豪。不過那些錢都是你自己的錢嗎?」

當時正是仲夏時節,那時候勘兵衛與庫克斯已經走得非常近了,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莫逆之交。這一日黃昏時分,兩人關上洋行大門後,在店裡喝著小酒。就在這時,庫克斯提出了剛才的問題。

「……」

勘兵衛最初不發一言,後來忽然爆笑起來,感覺都要把庫克斯的臉給吹飛了一樣。笑罷,他開始哼起了讚美歌來。不過這也並非因為勘兵衛是天主教徒,只是他有過耳不忘的本領。一旦聽過的歌曲,便很自然地記了下來。

「勘兵衛殿下……」

庫克斯本想繼續拉回話題,沒想到一個女人進來了,於是他閉上了嘴。這女人是庫克斯的情婦,名叫阿鄉。勘兵衛跟她也很熟。不單是很熟,其實這個情婦原本就是勘兵衛帶來送給庫克斯的。阿鄉以前是深草一帶某個出家僧人金屋藏嬌的情人。那僧人死後,她便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後來跟當時住在墨染的勘兵衛結緣。主人勘兵衛移居大坂後,她也慌慌張張追到這裡。勘兵衛最早還為如何安頓她而發愁,不過他本身就是個腦子極其靈光的男人,很快便說服這女人,將她扔給了庫克斯。那時庫克斯一陣狂喜,十指交叉抱拳,像禮拜上帝一樣,對他千恩萬謝。這一幕,勘兵衛至今還記憶猶新。庫克斯和勘兵衛的交情,也是從那時起忽然變深的。

庫克斯漸漸把勘兵衛當作是自己在日本獲得的至交。只是他對勘兵衛有一點不滿。

他對勘兵衛過於靈光的腦子,實在是受不了。勘兵衛好像現在還覺得阿鄉有一半仍屬於自己似的。每次到訪洋行,他都會很自然地將手環到阿鄉腰上。有時甚至一把摟住阿鄉纖細的腰身,把她拉到自己的大腿上,讓阿鄉坐在他懷裡斟酒。

現在這個男人也在幹這種事。庫克斯深深地皺起鼻翼,發出了警告:「勘兵衛殿下,你現在同時犯下了兩宗罪。」

這兩宗罪分別是,第一在一個女人的丈夫面前抱著這個女人,第二宗罪是居然還哼著讚美歌犯下了第一宗罪。庫克斯用略帶悲傷的神情說:

「勘兵衛殿下,要怎麼說你才懂呀。阿鄉是某的所有物,不是勘兵衛殿下的東西了。」

庫克斯首先必須給這個勘兵衛上堂課,讓他初步搞清楚所有權是何物。

庫克斯接著用肥前方言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通,勘兵衛卻裝出一副聽不懂肥前方言的表情,直接將他無視。庫克斯的日語是在他最早的根據地——肥前平戶學會的。順便說一下,這個理查德·庫克斯的東亞業務中轉站是廈門。他在日本落腳的第一站是肥前的平戶。他把根據地從平戶推進到大坂,是在三年之前。

勘兵衛終於受不了庫克斯不停地打響指,把阿鄉趕回了他身邊。阿鄉老老實實地走向庫克斯,準備坐到庫克斯大腿上時,卻被他拒絕。

庫克斯命令道:「我和勘兵衛殿下有要事相談。你先退下吧。」

阿鄉像人偶一樣乖乖地離開。阿鄉離開後,庫克斯馬上擺出了可怕的表情。

「那傢伙是個白痴。連自己的主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面對勘兵衛這個曾經照顧過阿鄉的人,用略帶責難的語氣抱怨了一句之後,立刻轉移了話題。這件事,庫克斯希望勘兵衛能夠對他開誠布公。

那就是勘兵衛到底是不是Edo的間諜。

「來吧,勘兵衛殿下,坦白吧。按照某的猜測,這事八九不離十。」

他忽然湊近了臉,閃著綠光的瞳孔一動不動地看著勘兵衛。勘兵衛只是沉默。

「勘兵衛殿下。」

庫克斯忽然變了個表情,用幾近哭泣的語調說:「你也同情下我這個寂寞之人吧。」這話讓人著實有些意外。庫克斯說自己千里迢迢來到日本,也沒有一個能夠推心置腹的朋友,自己生意上最需要的,就是預測這個國家將來的政情會出現怎樣的變化。然而他卻沒有可以商量的友人,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保護者。

「勘兵衛殿下,」他急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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