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墨染

小幡勘兵衛景憲這個擁有奇妙熱情的男人,就在此時登場了。

——間諜,勘兵衛比較好吧。

本多正純是這麼想的。不過為保險起見,他去拜訪了當時擔任德川家京都所司代的板倉勝重,與他商量此事。沒想到勝重這麼心思縝密的男人當即拍手贊同:「哎呀,此事非勘兵衛莫屬呀!」

只是他在如此贊同之後,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除勘兵衛之外,還應再找幾個間諜,輔助勘兵衛才好。」

「輔助勘兵衛?」

本多正純心裡有些不滿。他一直視勘兵衛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稀世萬能之才。如果給他找的幫手水平不夠,反而會拖他的後腿。

「不不,在下並非此意。」

板倉勝重說。

這位家康最為推心置腹的手下說,勘兵衛確實能力非凡,是萬里挑一的人才。但是他性格古怪,讓他當間諜潛入豐臣家,要是他萬一中途忽然起意,沒準還會弄出點什麼事來。所以用他還是有風險的。所謂給他找幾個幫手,其實說是給他幫忙,倒不如說是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倘若真有個什麼萬一,那這些人也能夠及時採取措施。

「原來如此。」

正純也擔心起用勘兵衛擔任間諜會有風險。不過他擔心的是其他風險。小幡勘兵衛景憲雖說是德川家的家臣,但實際上他並不屬於與德川家擁有共同意識的三河人集團。雖說他也是譜代之身,其實卻出自非主流的甲州武田家遺臣團。這點讓正純等人多少有些不放心。

平凡社的《大人名事典》中有「小幡景憲」的詞條。借用該詞條的部分表述,所述如下:

甲州流軍學之祖。武田氏武將信州海津城主豐後守昌盛次子。小名孫七郎,後稱勘兵衛。武田勝賴滅亡之時,景憲年僅四歲,便成為孤兒。後德川家康念其可憐,讓他成為秀忠的小姓。他自小便志向高遠,學習兵法武術,修讀禪學,十八歲致仕,以僧人形象示人,遊歷諸國,以資修業。

小幡氏一族最早居住在遠州(靜岡縣)的葛俁(勝間田)。從勘兵衛往上數,四代前的人物是一個叫日凈的日蓮宗僧人。日凈不滿僧人身份,一心想成為武士,博取功名。於是他前往甲州,投奔了武田家門下。侍奉武田家不久,他便嶄露頭角,很快晉陞為足輕大將 。小幡一族體內流淌的野心家之血,由此也可見一斑吧。

日凈之後,祖父虎盛、父親昌盛,無一不是沙場猛將,雖不是武田家世代門閥的出身,卻也備受信玄重用,最終被委任一城,成為一城之主。信玄死後,其子勝賴滅於織田信長之手,武田家土崩瓦解,小幡一族也隨之失勢,流落街頭。

正值少壯時期的家康,像大肆收購老房子的傢具物品一樣,將這些武田家遺臣團一舉收入自己門下。家康是武田家的崇拜者。他從早年起,就一直慘敗於武田信玄之手,然而他卻很是佩服武田家的陣法,也常把對武田家勇猛士卒的溢美之詞掛在嘴邊。因此武田家土崩瓦解之後,家康求得信長首肯,將其遺臣大量招至門下。德川家軍團的戰鬥力,也在這個時期躍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當時,即將在此處登場的小幡勘兵衛,也被家康所收留。

武田氏大敗於長筱之戰,那時勘兵衛才滿三歲,父親戰死後,他成了孤兒,由家僕撫養長大。十歲之前在甲州各處流浪,居無定所。直到十歲的時候,他才被家康收留。

——讓他當個兒小姓 吧。

家康將他派給了秀忠。

然而此後勘兵衛表現出了過人的天資,不禁讓人覺得光做小姓,實在太屈才了。尤其是武藝資質,更是天賦異稟,無人能及。他在從師習武的第三年,只一個回合,就擊落了師父的太刀。

雖然當時還沒有「軍學」一詞,不過他對軍勢的進退之法和戰術、軍用地理、築城之法、偵察術等方面,都頗為關心。他向武田家出身的老武者虛心請教,常常刨根問底,並把所聞所見都一一記錄在冊。

他似乎對技術有著非比尋常的偏好。一旦沉迷於鑽研,就像被什麼東西附體一樣忘乎所以。於是,對於兒小姓的日常職責,便越來越敷衍了事,而且越發覺得毫無意義。終於在十七歲的時候,他請求秀忠賜他自由之身,成為了一個浪人。

據說他之後以雲水僧人的形象進行武者修行。而他修行的那段時期,正值豐臣政權的全盛時期。從奧州的外濱,到薩摩海域的鬼界島,他周遊日本各地。據說無論有人問他哪片土地什麼山河情況,他都能當場畫出地圖。對山脈高度、山谷深度,以及河流速度,都能信手拈來,一一說明。所以,即使作為這方面的專家,他也是日本獨一無二的存在。

美濃地區,就在所謂的關原之戰即將開戰之時,他突然出現在德川陣營先鋒井伊家的帳中。這是他脫離德川家後第十年秋天發生的事。

「暫借營帳一用,且看在下上陣搏殺一番。」

在勘兵衛的軟磨硬泡之下,井伊家侍大將木俁右京終於點頭同意。井伊家在德川軍中,屬於武田家遺臣最多的一門,他們連軍裝都還沿用被稱為「赤備」的武田家硃色甲胄,上自總大將,下至足輕,一律穿著真紅色軍裝護身。勘兵衛此時已經一改僧人形象,恢複了武士的裝束。這一日,他頭戴漆成硃紅色的兜鍪,身披白色羅紗 的陣羽織 ,出現在戰場。他兜鍪前方裝飾著水牛角,陣羽織上還點綴了金色鈴鐺。一襲戎裝,足以讓敵我雙方眼前一亮。不久兩軍開始混戰。勘兵衛單槍匹馬沖入宇喜多軍中,以噴火之勢舉槍刺向敵陣。他英勇奮戰,所向披靡,以至於家康遠遠望見他的驍勇戰姿後,甚至特意遣人去打聽「那人是誰」。

不料戰爭結束後,他卻立刻銷聲匿跡了。

「勘兵衛似乎還有未斷的業力吧。」

人們如此議論。

在世人看來或許的確如此。按理說勘兵衛本應該耐著性子,繼續做秀忠的小姓。兒小姓雖看似地位不高,但有朝一日若能得寵,加上運氣再好一些,多少也有可能撈到個小大名當一當。何況他還在關原之戰立下赫赫戰功。他若想回歸德川門下,應該還是回得去的。回到德川麾下,勘兵衛少說也能討得個千石的身份。然而他卻捨棄了這些功名利祿,毅然回歸漂泊的旅途。勘兵衛可能真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吧。

那之後,十年歲月匆匆流逝。

言歸正傳。

本多正純雖在心中早已把勘兵衛作當做不二人選,但實際上他也僅是十年前在江戶的榊原宅邸與勘兵衛有過一面之緣,對這個男人也不甚了解。

「不是個壞人。」

當時,榊原康政(上州館林,十萬石)如此評價這個男人。那時大概是慶長五年的春天,正純有要事想與榊原康政商談,於是拜訪了他的宅邸。當時康政剛接待完另一位客人。正純來訪之時,正好遇到先來的客人告辭。他跟著引路人前往書院的途中,在走廊與那人擦肩而過。那人一身浪人打扮。明明是個浪人,遇見身為大名的正純,卻也只是微微點頭,打完招呼後,便揚長離去。區區一介浪人,竟對自己如此無禮。這讓正純著實吃了一驚。除了驚訝之外,他對這個浪人再無其他印象。

之後正純向康政打聽了那人的姓名。

「足下果真不知?那人就是小幡勘兵衛呀。」

位居譜代大名長老之列的康政,以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興奮語氣,說出了這句話。他還說正純連勘兵衛都不知道,實在見識淺薄。

「那樣的藝者,恐怕連大唐與天竺都找不到。」

他補充道。所謂藝者,主要是指精通武藝的武士。武藝指的是劍術、槍術及其他諸般技藝。康政說能出個他那樣的人才,實在是德川家的驕傲。

「如此說來,他還是德川家的武士了?」正純問。

得到的答案是「不,他是個浪人」。但是,就連康政也有一些不清楚的事。例如浪人勘兵衛是通過什麼方法拜謁主公的?聽說這位勘兵衛常常與秀忠、家康見面,向他們彙報天下萬般之事。因此,身無一官半職的勘兵衛,非但沒被德川家大名疏遠,反而成了又敬又畏的對象。

——那麼,這個勘兵衛如今身在何方?

要找到他的行蹤,也不算太難。

本多正純還是心裡有數的。

他從坊間傳言得知目前勘兵衛正巧人在京都。應該有兩三個大名知道他的住處。順便一提,在正純看來,這個名叫勘兵衛的男人雖然遊歷各國,但無論去到哪裡,他都無一例外地向當地大名通報自己的所在,從這點而言,勘兵衛也不過是個庸俗之輩而已。這讓他不禁懷疑起勘兵衛的真實面目。總的來說,正純認為勘兵衛並非西行法師那種無欲無求、狂放不羈的流浪僧人,甚至還讓人不禁懷疑他心裡是否還藏著一些別人難以窺見的政治野心。

正純遣人四處打聽勘兵衛的行蹤。最終有人報告他在伏見附近一個叫墨染的地方。

——讓他速速前來見我。

正純差人前去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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