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陰謀

一旦起了疑心,便會草木皆兵,覺得處處暗藏陷阱。但也不能說家康一方果真沒有謀殺秀賴的意圖。

眾人確實對家康這位老人都心存懷疑。清正則比其他人的疑心更重。進入了二條城的他舉止異常,處處顯露出對家康的提防之心,等於是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印證了世人私下對家康的懷疑。

「肥後守殿下(清正)請這邊走。」

德川家負責接待清正的人是平岩親吉(尾張犬山城九萬三千石,六十九歲)。他主動上前搭話,引導清正離開秀賴,到次之間去候著。

「請這邊走,請這邊走。」

平岩老人不停邀請,最終還要伸手去拉清正的衣袖。不料,清正卻不著痕迹地將他的手拂了開去。

清正這時的態度已相當明顯了。原本清正是不該進入家康與秀賴會面的房間的。他和淺野幸長這些跟隨秀賴而來的大名,應該在另一個準備好的房間等候才對。現在清正的同伴淺野幸長與池田輝政等人,也早已在這「另一個房間」入座。

清正甩開平岩親吉,緊跟上秀賴,進入了被稱為「御座之間」的內殿。

(真是個不招人喜歡的傢伙。)

家康心說。雖說他也不是不了解清正的想法,但是對於自己這個新晉天下之主而言,清正此舉實在太過不遜。

內殿大約有十張草席的大小。

秀賴在德川家接待人員的引導下,面向南面入座。對面是坐南朝北的家康。雙方默然地抬起頭。兩人的位置顯示的是一種平等的主客關係。主人家康與客人秀賴,都沒有使用坐墊。

房間壁龕里掛了一個捲軸,還有紅梅的插花。

雙方同時行了個禮。

這時門被拉開,出現了以比丘尼之姿示人的北政所。進來的這位婦人是秀賴的嫡母,從小就有人教秀賴要稱呼她「母親大人」,要對這位婦人表示出特別的尊敬。

北政所移動雙膝,跪坐在了秀賴身旁。她今日是受家康之託,作為秀賴的監護人,陪伴他身旁的。

秀賴只是抬著頭,沒有表情的變化。

只是直直地看著前面。當然,他的視線本應直視家康的雙眼,不過秀賴的教養還是相當不錯的,他故意將視點焦距虛化,讓視線變得模糊。

會面是一種儀式。需要盡量減少不必要的對話。但是即便如此,秀賴也太過沉默。

「覺得京都如何?」

北政所露出笑顏。可秀賴也只是稍稍鬆動了下木然的表情,回了聲「是」,然後便再也無話。他到底是因為年紀太輕,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抑或真如世間傳說的那般白痴?家康也沒看明白。只是,就家康自己的觀察而言,秀賴言行中透著威嚴,舉止大方得體。這些無不讓家康覺得自己在氣勢上被壓了下去。

食案上來了。

每個食案都是由德川家的譜代大名一一呈上。這些人除了帶頭的平岩親吉外,還有永井右近、松平石衛門大夫、板倉內膳、安藤帶刀等人。另外還有人專門負責斟酒。

家康與秀賴按照禮節,分別對飲了一獻、二獻、三獻。不過秀賴只是象徵性地把嘴唇湊近酒杯,一口酒也沒喝。

「食物絕不能入口。」

清正事前已經囑咐過他。這個清正也違反了禮節,寸步不離秀賴兩尺之外,密切觀察著周圍的狀況。他還調整了姿勢,讓自己在發生突發事件時,能夠迅速做出應急反應。

「神君(家康)久藏毒於御印籠 之中。」

古書《十竹齋筆記》中記載了這麼一段可怕的內容。據記載,家康彌留之際,身邊親信以為印籠里裝的是他的常備藥物,特意取出讓他服用,然而「神君默然搖頭」。這本書里記錄的也只是傳言,至於真相如何,自是不得而知。不過這種傳言流傳於家康的近侍之間,並被記錄到了這本古書當中,足以見得家康這個人物絕非等閑之輩。這本《十竹齋筆記》中還記載了毒點心的事情。

據記載家康將那印籠內的劇毒塗於針尖,密密麻麻地扎進點心皮里(根據《攝戰實錄》的記載,將劇毒扎入點心的人是平岩親吉),然後拿出來招待客人。

書中記載被招待的不僅有秀賴,還有清正。就連隔壁房間同樣進餐的淺野幸長、池田輝政也在其中。

平岩親吉是具有三河特色的忠義之士。一般認為三河特色的忠義有其陰暗之處,有些愚直的優點。然而他們腦子裡只裝著自己主家的利益,從不輕易相信他人。偶爾開動腦筋,也只能說是一種狡猾,而非智慧。這點跟農夫極為相似。這種如同體臭一樣的特點,共同存在於家康及其親信身上。先不說《十竹齋筆記》和《攝戰實錄》中的記載是否過於刻薄,這兩本書中描述的這種特點,確實存在於這個新生權力集團身上。

這個平岩親吉在事前與家康商量妥當之後,決定將這「被毒針扎得像蜂窩一樣的點心」獻給來客。平岩親吉當時深信只有送加藤清正、淺野幸長歸天,才能確保德川家的天下安泰無虞。於是他實施了這一計畫。據《攝戰實錄》的記載,平岩親吉為了讓來客放心食用,自己也吃下了毒點心。其忠義之慘烈,可見一斑。《十竹齋筆記》中記載,獻上毒點心時,秀賴說了句「最近脾胃違和(消化不良)……」,便回絕了。清正卻吃了。

《攝戰實錄》中記載,清正、幸長、池田輝政以及這個平岩親吉,都吃下了毒點心。

這種毒即使攝入體內,也不會當場暴斃。待一個月或數月之後,中毒者的身體會自然衰弱,最後虛弱不堪,一命嗚呼。這種想法非常符合家康的政略思維。不過只服用一次就能有如此效果的奇毒,當時恐怕無論亞洲,還是歐洲都不可能有吧。家康也不可能擁有這種奇毒。

這兩種傳言中,均指出這些人都在這慶長十六年之內紛紛去世,以此作為家康投毒的證據。加藤清正死於三個月後的六月二十三日。其他人也都在這前後相繼去世。同樣吃了點心的平岩親吉,也於這一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死去。當然,這些無疑都只是巧合罷了。

待七五三 的本膳 菜肴紛紛上桌,酒過三巡之後,清正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對秀賴說:「御袋殿下在大坂已經等得著急了吧。今天就請到此為止。」他聲音極其洪亮,與其說是講給秀賴聽的,不如說是想讓在座所有人都聽個清楚。家康覺得清正這種露骨的催促實在可憎,然而他卻裝作好像是經清正這麼提醒,才想起來一樣:「您意下如何?御袋殿下可能等得著急了吧。那今天就到此為止。恭送各位。」

秀賴忽地站起身。他魁梧的身材,讓周圍的人都覺得很有壓迫感。只是,該往哪邊走,他卻不清楚。

德川方負責接待的人為他引路。一行人從白書院前面通過,來到了大走廊。家康一直送到了玄關的台階。

回去的路上,秀賴參拜了豐國大明神。

秀賴出了二條城,發現京都的大街小巷都籠罩在異常熱情的氛圍之中。城中的男女老少紛紛跪在路旁,擠成一團,為的是能夠一睹他的風采。

一個男人,在京都受到庶民們如此熱烈的歡迎,除了曾從西海凱旋的源義經 之外,估計也只有此時的豐臣秀賴了。

對於開創了一個朝氣蓬勃時代的秀吉,人們的懷念之情,因秀賴的長大成人和這次匆匆上洛而得到宣洩,且一發不可收拾。反之,或許也印證了德川政權的不受歡迎。

秀賴人氣之高,連清正也始料未及。

他欣喜無比,停下秀賴的轎子,向秀賴進言道:「主公此番上洛,宛如陽光普照京城。請打開轎子兩邊的窗戶。」

他是想敞開轎子的窗戶,讓京城的尊卑貴賤、男女老少都能一睹秀賴的風采。清正並非只是個木訥的剛直硬漢,在世人面前,他多少也懂得如何高調地展示風采。

隊伍浩浩蕩蕩,一路向前。

清正與淺野幸長懷抱青竹手杖,在秀賴的坐轎兩側隨行。

據說有人甚至不惜自掏腰包,租下沿途房屋屋檐下的空地,為的就是能一睹秀賴的尊榮。要說這一日秀賴的隊伍到底有多受歡迎,恐怕從這前所未聞的奇事上,就能窺見一斑。除此之外,曾經侍奉過織田家和豐臣家的海盜大名——九鬼守隆(志摩鳥羽三萬石),為讓自己的家臣能夠一睹秀賴天容,當天還在沿途的堀川竹屋町一帶,租了一間房子。他付給房東小判 五兩,作為這一天的租金。其實這五兩小判買下整座這樣的房屋也綽綽有餘。

秀賴離開後,家康累得眼圈發黑。身邊侍從也從未見他如此疲憊過。

「稍作……休息。」家康說。

儘管屋外艷陽高照,他還是走回了房間。拿出大蒜略微咀嚼一番,接著喝點酒漱了漱口,吐到盆子里。在重複十次之後,他讓侍女們鋪好被褥,便睡午覺去了。這是這位精通醫學的養生家發明的獨家疲勞消除法。

日暮時分,家康睜開了睡眼。

本多正純已來到次之間,不停清著嗓子,發出哼哼的聲音。家康叫住了他,問街上的狀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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