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會見

對於此時的京都人而言,沒有比秀賴上洛更讓人恐慌的事了。

——從此之後,天下會不會再次陷入戰亂?

這個疑念在京都二條及大和小路一帶鱗次櫛比的武器店店頭的竊竊私語中傳開。

「不會的。這次上洛會讓天下更加安泰和平的。」

也有人樂觀地認為從此以後必定國泰民安。但是無論是持哪種論調的人,此時最讓他們難以回答的問題,是關東的家康和大坂的秀賴,究竟誰在誰之上。

「這還用說?家康殿下的主人不是秀賴御所嗎?」

越是城中的平民,就越是持這種觀點。與此相對,僧侶、武家這些知情人士,則大多數人對現狀的評價是:「秀賴殿下不過是名義上的天下之主罷了。說來跟公卿沒什麼兩樣。自德川殿下平定天下,至今都十年有餘了。」

這位秀賴,正在上京途中。

秀賴的御座船抵達伏見之時,太陽正緩緩沉入遠處的西山。

岸邊盛開著晚熟的櫻花,櫻花樹下站著加藤清正。御座船靠岸後,加藤清正立刻像個徒士 一樣把股立 提起,麻利地捲起來,便指揮起了拖著纖繩的船工頭來。他自己也搭了把手,小心翼翼地將船緩緩拉靠岸。

有兩位貴公子一直遠遠觀望著清正的一舉一動。二人分別是家康的九男義直(尾張名古屋城主)和十男賴宣(紀州德川家的家祖)。他倆都是關原之戰後,家康年輕的側室所生。義直十一歲,賴宣九歲。今天二人是奉老父家康之命,前來伏見迎接秀賴。

「那人就是主計頭(清正)嗎?從那副模樣看來,根本就是個下人嘛。」

這個口無遮攔的人,是九歲的賴宣。除了賴宣,侍奉在他左右的輔臣也覺得清正那副「尊容」實在可笑。其中甚至有人發出露骨的笑聲。

當然,德川家這邊的竊竊私語和表情,並未傳入清正的耳目。

「下人。」

雖說是賴宣的童言無忌,但這正是當時的清正想讓世人知道的。他以行動告訴世人:就連自己這個肥後熊本五十二萬石的大大名,在秀賴面前也不過是一介下人而已。對他而言,採取這樣的行動,其實是此處無聲勝有聲之舉。他通過行動,對當時的局勢進行了無言的批判。想以此來讓世人看清德川與豐臣兩家的關係,進而暗示各國大名他們應該向豐臣家致以多高的敬意。這個政治策略,就表現在他「下人般的畢恭畢敬」上。

清正的立場是,像他自己那樣的舊豐臣派的大名,對於德川和豐臣兩家,應該這麼定位:「豐臣家由始至終都是主家。德川家並非主家,而是各國大名的盟主。」

雖說主家豐臣家現在人微言輕,甚至連「天下」都丟了,但對於舊豐臣派的大名而言,豐臣家作為主家的地位卻是絲毫未變的。如果更進一步解釋,那就是「德川家也必須將豐臣家作為主家來尊敬和愛戴」。

但是清正的立場頗為複雜。因為即使秀賴下令讓他「討伐家康」,他也是無法從命的。不僅如此,秀賴對其他的大名也沒有命令的權力。他的存在僅相當於公卿,或是一國大名而已。在這點上,清正和世間的普遍看法是一致的。秀賴即便是個君主,那也只不過是名譽上的君主而已。但是對清正而言,他要做的事情是讓世人都知道,秀賴即使再不濟,也是名譽上的君主,應該受到尊敬和重視。既要保住秀賴的地位,又要確保自己不招致殺身之禍,清正相信這是自己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這種做法不厚道,可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這種讓德川家以及各國大名再次認識秀賴神聖地位的做法,在猶如旭日東升、勢不可擋的德川政權下,倘若稍有差池,就可能連自身也難保。他等於是下了一個天大的賭注,一個就像赤腳走在白刃上一般如履薄冰的賭注。

家康的家臣安藤帶刀(直次)看著清正像個下人似的忙前忙後,說:「那個男人也長久不了了。」

從周圍的交頭接耳中就能看出這個問題了。安藤帶刀從三河時代起便侍奉德川家,是老資格的家臣。他常年侍奉在家康側近,不過去年起他換了個任務,受家康之令輔佐賴宣。他雖然一身土氣,但還是有那麼點政治才能的。只是他一向喜歡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幹,對於別人的無能和失態,從來都是能損則損,不留情面。

「那個男人?你說的是誰?」

身旁的同僚水野重仲問他。水野重仲也是少年賴宣的輔佐人。後來賴宣受封紀州時,安藤帶刀被封為紀州田邊城城主,俸祿三萬八千餘石,水野重仲則是紀州新宮城城主,俸祿三萬五千石。二人都爬上了享受大名待遇的家老之位。

「——就那個,」安藤帶刀抬了抬下巴,示意清正的方向,「大塊頭的男人。」

他還故意提高了語調,不過,這話當然是傳不到清正那裡的。

御座船上架起了一座裝有扶手、漆成朱紅的橋,通向河岸。安藤帶刀抬著下巴說「就那個大塊頭的男人」的時候,秀賴正好從這座朱紅橋上走過。水野重仲心道:「原來大塊頭的男人,說的是秀賴呀。」

當時秀賴已是魁梧挺拔的堂堂男兒,走起路來也步伐從容。難怪水野重仲會誤以為安藤帶刀說的大塊頭的男人就是他。自然安藤帶刀所說的「那個男人也長久不了了」,到了水野重仲這裡,就變成了秀賴。他心裡暗想:「原來如此。如果說秀賴真是長久不了了的話,那肯定安藤帶刀是從大御所那裡聽到了什麼極深的密謀了。」

現在,來說下清正。

他此時正跪拜在岸邊,待迎來秀賴之後,便立刻起身,走到秀賴一行人之前,為其開路。依舊穿著褐色的肩衣 ,卷著褲子的股立部分,露出兩條粗壯的毛腿。

秀賴行走的道路,兩旁都張著幔幕,沿著道路延伸到遠方。不遠處,前來迎接秀賴的兩個少年——德川義直和德川賴宣,正坐在馬扎之上。

待秀賴走近之後,兩位少年也跟著站起身,以立禮的姿態迎接來客。只是,二人背後都還撐著用來遮擋陽光的硃紅色長柄傘。順便提一下,這種朱紅傘,只有身份特別尊貴之人才配得上使用。說到尊貴這點,過去如何,暫且不表,但就目前的世間而言,除了德川一門,尤其是除了繼承德川家康正統血脈的人之外,恐怕就沒有配得上朱紅傘的人了。當然,比起世人而言,德川家的吏僚安藤帶刀和水野重仲,便更是這麼想的了。

——秀賴是何許人也?這邊可是德川家的正統血脈,不僅如此,兩位公子今日還是代表父親大御所殿下前來出迎的。打著陽傘出迎客人,當然無可厚非了。

兩位輔佐人是這麼想的。

這方面應該可以說體現了德川家的傲氣。兩位少年雖然年幼,卻也官職在身。義直是從四位下右兵衛督,賴宣官至常陸介,同樣是從四位下。只不過,這二人的官位跟秀賴這位右大臣比起來,那也只能是小巫見大巫了。況且秀賴在名義上仍是德川家的主家。

——但是豐臣家早已不是天下之主了。

這是安藤帶刀的邏輯,也是他的行動依據。所以之前雖然有人對陽傘提出了些質疑,他也就說了句:「不必大驚小怪。為了讓天下之人都見識一下德川家的威勢,這麼做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隨著秀賴越來越近,走在前面幾步開路的清正先行到達這裡。發現兩位德川家小公子身後打著硃色陽傘後,清正毫不客氣地指出:「這有失禮數吧!」他雙手叉腰,兩腳重重地踩在地上,然後瞪大了雙眼,掃了兩位少年一眼後,把目光落在了隨從安藤帶刀一行身上。

「那兩把傘,請速速撤下!」

清正連招呼都沒打,就大聲喝道。他雖把大御所家康及第二代將軍秀忠看作是天下大名的盟主,但卻從未將家康的九男和十男之流放在眼裡過。何況就連家康本人,也應該對秀賴極盡禮遇才對。因此他對這兩位少年打著陽傘出迎的失禮之舉,是決不能熟視無睹的。

秀賴正往這邊走來。安藤帶刀礙於場合,不敢發作,只見他面沉似水,強忍著憤懣與屈辱之情。此時,他向撐著朱紅陽傘的侍從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了退下去。不一會兒,秀賴就從他眼前走過。安藤慌忙行了個禮,但心中卻久久不能平靜。他用只有水野仲重才能聽到的聲音,咬牙切齒道:「清正,你莫忘了今日。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加倍奉還。」當然聲音還是很小的。不過他心裡決定事後一定會大聲地向家康報告清正是如何羞辱德川家的。

秀賴當晚在清正伏見的宅邸住宿了一晚。這一夜,也是風平浪靜。

第二天早晨,秀賴一行取道竹田街道,從伏見出發,繼續上京。

秀賴坐轎兩側,首先是清正。淺野幸長也效仿清正,提起股立,一如普通的警衛那樣,跟隨轎子前行。後面是織田有樂。此外還有豐臣家家老片桐且元、秀賴乳母之子木村重成、渡邊內藏助。

沿途隨處可見從京都出來迎接秀賴的舊豐臣派大名跪拜路旁。他們都沒有率很多家臣,而是只帶了兩個下人,佔據了道路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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