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光物

「我等也以身護主!」

席上,激烈的言辭時不時從福島正則嘴裡冒出。這是個假設。假設家康招秀賴入京是個圈套的話,「阿虎呀,你就與秀賴公一同死在二條城,我在大坂城殺死淀殿,放火燒城,與大坂城同歸於盡。」正則如是說。

正則接著說,如果大坂城是已故太閣時期繁榮的象徵,那就讓自己在熊熊火焰中,與大坂城一同化為灰燼。

「反正……」正則被自己一番話感動得痛哭流涕,「反正我一生都是已故殿下賜予的。與已故殿下的城堡一同化為灰燼,卻也正合我意。」

「正是如此。」

淺野幸長也哭了起來。

似乎理智和情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

在座參與密會的加藤清正、福島正則和淺野幸長三人,雖說都是已故秀吉一手提拔的家養家臣,但如今天下易主,三人也編入了德川家康的麾下,依靠家康的恩賜,各自獲得了巨大的封地。如今要去觸碰家康的逆鱗,不啻於是要讓他們捨棄封地。事實上,三人還沒有這樣的勇氣。個中利害得失,三人都心知肚明。

不過,唯有感傷之情,不同於對利害得失的理性判斷,它在別處激烈地翻滾著。加上三人都是有著相同過去的同類。同類們在談起三人心頭共同的痛處——秀吉遺孤的命運時,感傷之情相互感染,肆無忌憚地撞擊著胸膛。

「我去勸說御袋殿下吧。」

清正說道。只有他沒哭。

然而這個清正第二日登城遊說大藏卿局,進而拜見淀殿,苦口婆心地勸說她讓秀賴公上京一趟為好的時候,眼淚卻奪眶而出,不久他便無法自已,掩面痛哭,淚流不止。

打動淀殿的,不是清正口中的道理。

「主計頭 (清正)哭了」

似乎是因為他的眼淚。清正的眼淚感染了大藏卿局等淀殿身邊每個侍女。

大家都哭了。

唯一沒哭的人,大概就只有唯一一個侍奉在淀殿左右的男人大野治長。順便一提,治長是大藏卿局之子。秀吉在世時,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但秀吉去世後,他便成了類似秀賴的侍從長的角色了。

(似乎有些奇怪。)

當時的氣氛讓他感到詫異。秀賴是否上京面會家康,對豐臣家而言,是巨大的政略性課題。既然是政治策略,那就不應該是眼淚可以介入的。可惜目前看來,也只有眼淚,才能有效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個什麼道理?

——是御袋殿下。

治長想到了答案。他猜想,也許正因為御袋殿下才是這座城真正的主人,所以除了憤怒或哭泣之外,也許就再也沒有其他政治策略的表達方式了吧。

總之最後淀殿發話了:「主計頭的心意,我已知道了。」

她說,為確保秀賴殿下上京之行萬無一失,來回途中及二條城中的護衛工作,都由主計頭全權負責。

局勢發生了轉變。之所以用「局勢」一詞,是想說明這件事,對德川家和豐臣家而言,都是極為重大的政治事件。

事件的中心人物——秀賴,當時已經是威武高大的十八歲青年了。

對於秀賴成人後的非凡氣度,清正也從片桐且元處聽到了些隻言片語。這時他想藉此機會,拜謁秀賴本人。於是將這個想法稟報了淀殿。

「若是清正殿下的話……」

淀殿同意了。對屬於北政所一派的清正,淀殿的態度向來都很冷淡。不過今天她格外開恩,同意清正去向她那如私供佛像般珍藏的兒子秀賴請安。

清正在大書院里拜見了秀賴。

這裡大概鋪了五百張榻榻米。清正平伏在遙遠的下方,就在他低頭等待的時候,秀賴出現在了上段之間。對於清正而言,他只能感知到秀賴的到來。

——抬起頭來。

遠處傳來了聲音。是秀賴身旁的大野治長在高聲傳話。可是在朝鮮之陣時聽力受損的清正卻沒有聽到。幾經提醒後,他才抬起了頭。

這種場合遵循的是室町式禮法。即使被命令「抬起頭來」,也不能貿然抬頭直視尊貴之人。這是於禮不合的。這種禮法要求臣下只能微微抬起臉,但出於對尊貴之人的敬畏之情,仍不能仰面直視。實際上就是不能直視尊貴之人。不過清正多少還是看到了些。

不久他低下了頭,僅靠視網膜上留下的殘像,想像了一下秀賴的模樣。上段之間離得太遠。清正拚命地回憶燭台的光芒照耀之下,那個純白裝束的人。似乎可以認為是一位白凈魁梧的青年。這麼看來,傳言中威風凜凜的成年秀賴,已是不爭的事實了。清正一面在榻榻米上蹭著額頭,一面在心裡偷樂起來。

所謂的拜謁,就這麼結束了。

當清正被允許抬起頭的時候,他的視野里,已經看不見秀賴了。之前秀賴身旁光芒閃耀的蠟燭,不知何時熄滅了,秀賴曾待過的上段之間漆黑一片,深不見底。這讓清正不由覺得剛才的光景竟像黃粱一夢一般。

(如夢似幻)

這種難以名狀的經歷,反而讓他熱血沸騰。他胸中湧起了一股比秀吉在世時還要更加強烈的忠誠。忠誠之心,有時大概就是這樣的東西。或許對方越是像霧裡看花、水中望月那般朦朧,越像現身於夢中的神靈那樣若隱若現,就越能刺激人的忠誠之心。

此後,清正又向大藏卿局提出申請:「機會難得,也請務必允許微臣去給年輕的政所殿下請安。」他反覆地說著「請務必恩准」,不斷懇求大藏卿局。這所謂的年輕的政所殿下,不用說,當然是千姬。

大藏卿局將清正的請求上報了淀殿。淀殿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你見阿千殿下,是為何事?」

淀殿已感覺到清正身上散發出難以捉摸的氣息。拜謁的話,只要秀賴就夠了。阿千是從德川家來的人,說她是個冠冕堂皇的密探,也毫不為過。清正如今雖捨棄大坂,轉投關東,但他依靠自己的男兒之淚,打動了淀殿。可他之後馬上提出要向千姬問安,到底是何居心?這不是在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對家康搖尾諂媚的本性嗎?

淀殿的思維方式一向如此。

「告訴他,這種事無須多禮。」

淀殿吩咐道。不過對方怎麼說也是已故太閣麾下的勇將,這麼說的話可能會跟他結下樑子。想到這裡,她又改口道:「告訴他,很遺憾,阿千目前抱恙在身。」

大藏卿局立刻回到清正所在的前廳,傳達了淀殿的意見。

清正浮現出無比失望的表情,讓大藏卿局也不禁一怔。

他嘆息道:「本想此生能有幸得見公主一面……」有幸得見一面的這個理由,對於清正這位性情中人而言,應該是肺腑之言吧。他今年就五十了,外表比同齡人看起來要老得多,健康狀態也差強人意,最近還時常感到自己大限將至。剛才拜謁了秀賴殿下,如果能再一睹其妻室的風采,則對清正而言,就等於是看到了昭示豐臣家錦繡未來的占卜結果。他很想將之作為一生的回憶珍藏於心。這是清正當時的心境。

「真是太可惜了。」

大藏卿局打心裡同情他,向他低頭致歉。話雖如此,淀殿的心意是不可能改變的。

於是,清正便退下了。

秀賴這天夜裡偷偷潛入了千姬的宮殿。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恐怕除了秀賴本人,也沒人能夠理解了。

千姬已經十四歲了。

她已褪去了稚氣,出落成了一位明眸善睞、皓齒豐唇的婷婷少女。在每月只能見上幾面的秀賴眼中,每次見面,她都變得更加美麗,讓秀賴不禁瞠目結舌。

(阿千居然……)

秀賴每天都會在心裡反覆回味這種驚訝的滋味。這種神奇的感覺是怎麼回事?——秀賴問自己。他和別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沒有朋友。因為沒有朋友,所以他不得不成為自己的朋友。這種自言自語的生活,他早就習慣了。

(阿千是我發現的。)

秀賴對「朋友」如此說。千姬這個存在,是在其他一群人的安排下,在他小時候,由別人帶到他身邊的類似「妹妹」的存在。可他並不願意這麼想。如今他變得越發為千姬著迷,這讓他想大聲辯解,告訴別人千姬是他自己發現的。首先,千姬的歌學修養很高,對他而言,這是意外驚喜之一。阿千是何時學會這些東西的?他覺得現在的阿千跟從前大不一樣,彷彿是另一個人。秀賴每次去見她時,都會發現她更多不為自己所知的一面。

只是,偷溜到阿千的宮殿對秀賴而言,與其說像世上的年輕男子去鄰村密會心上人,不如說更像是艱難的冒險。這個年輕人的奇妙之處,在於他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為此對於女人們的喜怒哀樂,他很會察言觀色,甚至到了過分敏感的程度。他深知母親淀殿不願他去千姬的住處。對他而言,惹得母親不悅,是比天下任何大事都還要重大的問題。而且還有國松的母親伊勢局。她不僅已是他事實上的妻子,還經常跟淀殿串通起來,阻止他去千姬那裡。在如此艱難的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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