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清正

加藤清正似乎早從生年起,便備受庶民愛戴。

在關原之戰後,他被編入家康旗下,成為大名。在當時眾大名之中,他率先在江戶三宅坂之上修建了自己的宅邸,以此表示他對家康絕無二心。然而家康對於他這個已故太閣一手養大的舊部,大概從未給予多大的信任。

儘管如此,清正在這座新興首都的庶民階層卻擁有著巨大的人氣。

「那位大將就是已故太閣殿下朝鮮之陣時,最遠打到了兀良哈,並生擒了兩個朝鮮王子的人呀? 」

每次清正的隊列出現在江戶城內,城裡的男女老少都興奮異常,紛紛衝到路上,一睹這位馬背上的大將的尊容。

清正喜歡騎一匹名為「帝釋栗毛」的高頭大馬,不過他本人身高也將近一米九,所以人和馬都雄偉高大,一看就知他絕非尋常之人。

當時的江戶,自家康平定天下之後,人口一路膨脹。自然而然地,也出現了地痞流氓之流。這些小混混們結黨成群,常在街頭聚眾鬧事。當地人把他們叫做虎落。

坊間還流傳著這麼一首歌:

就算惹得起江戶的虎落,

見了帝釋栗毛,

還是趕緊躲開,讓它過去為妙。

歌詞大意是跟江戶名產虎落打上一架也無妨,但若是看到帝釋栗毛的隊列出行,讓開路來才是明智之舉。可見當時的清正相當於是日本勇武猛將的標杆人物。

他和秀吉是同鄉,出生於尾張中村。秀吉的生母和清正的生母是表親關係。清正幼年喪父,由母親一手養大。秀吉首次成為大名,受封於近江長濱後,他便被帶到秀吉身邊,在長濱城的廚房裡長大成人。他在廚房打雜的期間,認識了一名同為雜役的少年——市松。這個少年就是後來的福島正則。

「在湖月尼公的面前,我也只是個孩子。」

無論是他,還是正則,都常把此話掛在嘴邊,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湖月尼公,指的是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落髮為尼之後的法號。二人在近江長濱的幼年時代,身為城主夫人的北政所將他二人視如己出,甚至還為二人縫補衣服。關原之戰前後的這段時間,這位「湖月尼公」吩咐二人:「如果治部少輔(石田三成)掀起戰亂,你倆就去跟隨江戶殿下,不得有異議。」

因此二人站在了家康一方。正則在關原的最後決戰中擔當先鋒,浴血奮戰,而清正則在其領地肥後熊本鎮壓了九州的西軍。最後的結局卻是家康得了天下。

「總覺得被耍了。」

關原之戰後,莫名其妙地開始了德川家的時代。對此,正則等人至今還耿耿於懷。自己受到家康挑唆,變成了他的獵犬,助他消滅了石田三成。最終豐臣家日漸式微,家康取得天下,連自己也稀里糊塗變成了家康的臣子。對此他們相當不服氣。可話雖如此,正則卻沒有將天下據為己有的野心和器量,面對命運這般無情的捉弄,他能做的,唯有不時地將不滿情緒遷怒於他人。關原之戰大勝不久,他在京都瘋狂酗酒,大醉之後,便抓住德川家的吏僚發泄一通。正則酒品不好,喝醉後時常會精神異常,有時幾乎無異於瘋人之舉。最近這種情況尤為嚴重。

有一本叫《雜記》的隨筆,記錄了江戶初期的各種坊間傳言。其中說了一段清正與正則夏天躺在地上聊天的故事。正則抱怨起活在德川家政權下的苦悶之情,最後他說:「只此鬱憤之情,委實難以紓解。為此無論晝夜,總有個不為人知的念想,在我心中翻騰。」

話畢,清正忽地起身。

「市松,你果真那麼想的話,便不必多慮,起兵吧!你做先鋒,我來斷後。」

這話說得氣勢洶洶。清正當時坐擁肥後熊本五十二萬石的國土,正則統領安藝廣島,也將近五十萬石。若是二人起兵造反,即使推翻不了江戶政權,還不能攪他個天下大亂?

「意下如何?」

清正抖動鬍鬚,故意瞪大雙眼,憤然說道。就清正而言,他對正則的郁屈之情也感同身受。但他也怕正則總在人前暴露這種情緒,怕有人跑去告狀。這話要是傳到家康耳中,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本來家康就視二人為危險的存在,這麼一來,指不定哪天江戶就會用什麼手段將二人斬盡殺絕。他這麼做是將計就計,為的是訓誡正則,讓他知道自己的言行是多麼危險。

正則果然泄了氣,果真能這麼做的話,虎之助(清正),我便不會如此鬱悶憋屈了。清正點了點頭,忽然放緩了語調。「所以呀,市松,」他說,「我的意思,就是讓你非禮勿言。明明沒有能力謀反,卻非要逞一時的口舌之能。很容易招致殺身之禍,千萬要注意啊。」

加藤清正一向心思縝密,與福島正則截然相反。不過,既然這二人同為五十萬石左右的大名,就必須為其麾下的數萬士卒及其家眷負責。這點正則還是很有分寸的。

「知道了。」

正則接受了清正的訓誡,但是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樣的事情還是再度發生了。家康的庶子當中,有一位叫德川義直的少年成了尾張的國主。於是幕府命令各國大名為其建造名古屋城。清正和正則也接到了命令。正則此前剛剛資助修建江戶城,對這種經濟負擔實在忍無可忍,於是又抓住清正叫苦連天,發起了牢騷。

「江戶城的情況,那是沒辦法。這次又下令給殿下(家康)小妾的兒子建城。這有些說不過吧。」

「市松,你還不知道你這話有多危險嗎?這話等你有了起兵謀反的覺悟之後再說吧。」

此時的清正用極其嚴厲的語句提出了忠告。當時在座的還有其他幾人,也許是這個原因,正則的話傳到了家康的耳朵里。

家康叫來了清正,挖苦說:「看來,各位大名都疲於頻繁的土木工事了。」

家康對付大名的方針,是消耗他們的經濟實力,使他們無法作亂。他大興公儀土木工程,並讓大名們提供資助。最好是讓他們破產,即便不破產,那也要讓他們瀕臨破產。這是德川政權確立後不久制定的一大方針。這個政權的基本思路,是以德川家一家獨大作為唯一條件的。除此之外,基本上沒有其他政治思想或理想之類的。正則的怨言基本是完全在未經思索的情況下,隨口吐出的。可對家康而言,卻毫不留情地刺痛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他當然不能坐視不理。只是,這話要是跟正則講的話,事態容易變得不可收拾。於是家康才叫來了清正,給他提了個醒。同時,他也是想藉此讓以正則為首的所有外樣大名 ——舊豐臣系的大名——都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土木工事負擔太重,諸位可隨便決定做或是不做。——這個隨便的意思是……」家康說,「回到各自的領國去,深挖溝渠,高築城牆,然後把自己關在城裡,好好準備迎接天下大軍的到來。」

——這本書上記錄道「諸侯皆大恐」。名古屋城的修建工作忽然如火如荼地開展了起來。據說僅工人就有二十萬之多,因此各路諸侯俸祿中被徵用的費用也是相當巨大的。

北政所對清正、正則,以及她的外甥淺野幸長(紀州三十七萬六千石)三人下達指示,要他們務必說服大坂方面,促成秀賴殿下上洛一事。

「這是駿府殿下(家康)的願望。駿府殿下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他的願望可以說就是命令。倘若真為豐臣家的安泰著想,現在就只能讓秀賴殿下上洛,臣服於德川座下。上洛或是不上洛,看起來似乎並無大礙,實際卻是關係到豐臣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清正等人崇敬的「湖月尼公」如此說。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們三人是相約同訪她所居住的高台寺的。三人從江戶入京的日子各不相同,所以是分別拜訪了高台寺。此後,這三人決定在大坂碰個頭。

加藤清正首先到達大坂。他立刻到訪了豐臣家家老片桐且元的宅邸。在那裡遇見了從另一個渠道前來說服淀殿的織田有樂。

「哎呀呀,老夫是狼狽不堪,落荒而逃呀。」

淀殿的舅舅有樂很坦率地承認說服淀殿的任務完全失敗。他說淀殿惱羞成怒,自己也束手無策了。

「還是說絕不上洛?」

清正確認了一下。

「正是正是,」有樂點頭,「淀殿殿下的意思是,如果上洛,秀賴殿下必會遭人毒手。她還說江戶的惡人對外宣稱邀請上洛一敘,實則不懷好意,打算藉機謀害秀賴殿下。那之後,無論老夫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了。」

有樂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哎呀,真是的。」

候在一旁的片桐且元,雖在一旁附和著有樂的話,但這個被一些人評為「平庸無能」的豐臣家家老,貌似也沒有什麼可用之法。

「助作(且元),你心裡可有打算?倒是說話呀?」

清正在近江長濱時,曾與片元同為秀吉的小姓,他對這位多年老友如此責問道。彷彿是在怪他自己沒有主意。片桐助作且元這個男人,從以前起,就被人認為是沒有主見的人。

「我已有安排,」且元抬起了他那張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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