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帳中

我說的這段故事,一直在慶長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千姬和秀賴大婚前後這段時間徘徊不前。

不管怎麼說,一個年僅六歲的女孩和一個十歲的少年結為夫妻,這場婚禮的規模之大,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從京城到大坂的路上,馱著婚禮物品的馬隊,像螞蟻一樣列隊前行。江戶的新政權,向苟安於大坂、名義上的天下之主下嫁閨女,怎麼說也是一件大事。吳服 和道具類的物品,全由日本首屈一指的吳服師比鷲見榮任一手操辦。婚禮大局,則由德川家康親自指揮。

然而,新郎的母親卻用極其露骨的語言,再三囑咐負責大坂一方所有婚禮事務的大藏卿局:「決不能讓他和阿千上床。」

(這還用說嗎?)

淀殿的焦躁情緒,讓老尼姑頗為費解。一個十歲的少年能對一個六歲的少女做什麼呀?

不過,既然是婚禮,那麼即便只是走個形式,該有的禮數也是必須齊備的。婚禮儀式按照室町時期的禮法伊勢流進行。流程悉數完畢後,由待上臈 牽著千姬的手,將她引領至今後生活居住的御殿。進入寢室,只見室內放著一個漆成硃紅色的角盥 。這個硃紅色的容器內,裝有清水,水裡有三顆青石,還插著一根里白 。對於眼前這個朱紅與靛青交相輝映的美麗物品,千姬不由地提高了嗓門:

「這個……」

她說著便伸手去抓水中的青石,卻被待上臈拉住了衣袖,默默地提醒她要注意言行禮儀。之後,待上臈取了勺子,舀上清水,將勺子湊到了公主唇前,讓她用水漱口。接著,待上臈讓公主攤開稚嫩的小手,將水緩緩地澆在她指尖。公主覺得這個遊戲好玩,「這之後……」還要做什麼呢?千姬好奇地抬眼,朝陪伴自己從江戶到大坂的乳母津辻細長的臉上看去。津辻只是給她使了個眼色——請少安毋躁。

以此提醒她注意言行。

這時帳台 之上,寢床已經準備就緒。按照儀式的規矩,原本新娘應該換上睡衣,先上寢床,引導稍後入室的新郎就寢。

但是,這對新人實在太過年幼了。

為此,當夜圓房之禮,僅止於儀式。

待秀賴進來後,千姬便將早已備好的食案,放到他的面前。食案上首先有一個年糕。還有一碗魚翅湯,以及一盤下酒菜。非常簡單。秀賴先端起湯碗,喝了一小口湯。然後,將碗遞給了千姬。這便是圓房的儀式。千姬喝了一口之後,問待上臈:「接下來怎麼辦?」

「請將碗呈於殿下。」

待上臈命令道。原來這個儀式,就是讓新人交替共飲一碗湯,最後由新郎來收尾。

(此人便是我的夫婿呀。)

千姬又重新打量了下秀賴。

二人如此這般四目相對,繼祝言之杯之後,算是第二次了。千姬一如六歲的女孩那樣,毫無忌憚地打量著秀賴的臉。

白皙的皮膚,結實的下巴,漆黑的瞳孔。千姬不禁感慨在江戶的時候,還從未見過這般秀麗的少年。他舉止大方,在待上臈的引導下慢條斯理地行動。

千姬忽然很想跟這位少年說話,她轉向待上臈,問道:「這之後,需要說話嗎?」

津辻又從背後拉了下她的袖子。但是千姬對這位少年的好奇心,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平息的。雖說是夫婿大人,但夫婿大人對自己而言,是個怎樣的存在,她還尚不清楚。不過,她想跟少年說說話。她想知道這個少年在這座城裡,每天都過著怎樣的生活。

只可惜,千姬的這個願望落空了。少年彷彿是這些照顧他飲食起居的上臈 們的附屬物品。待儀式結束後,上臈們移動雙膝,她們膝下彷彿伸出了一根細繩,而少年就像被這細繩牽引著一般,從千姬的身旁離去,不久便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少年消失之後,唯有時光在流逝。

不過,從此之後,千姬也並非沒有再見過秀賴。

豐臣家經常高朋滿座。公卿們和門跡,一如秀吉生前那樣,從京都前來大坂,向秀賴問安。每到這種時候,除了秀賴,淀殿也會露面。當然千姬也必須出席。三人一同坐在上位,接受來客的請安。除此之外,但逢每月十八日,已故太閣的忌日,或是舉行其他種種儀式的時候,她都要跟秀賴一同露面。然而,這些活動結束後,千姬只能回到自己居住的殿舍,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跟豐臣秀賴說上話。總的來說,對於公主而言,少年只是儀式中的搭檔而已。二人是互為人偶的關係。而這種不可思議的關係,自慶長八年的婚禮之後,就一直持續著,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只是,秀賴這邊發生了些變化。

秀賴十四歲的那年春天,淀殿跟大藏卿局閑聊家常的時候,忽然飛快地眨了眨眼睛,小聲道:「尼姑呀,右大臣家(秀賴)也算是長大成人了吧?」

淀殿的意思,其實是秀賴應該已經到可以接觸婦人的年紀了。

老尼姑陷入了深思。

「這件事嘛……」

她沒有立刻做出判斷,而是小聲嘟囔了一句。從秀賴最近的狀態來看,雖還是一副少年做派,卻也已經開始變聲,嘴邊隱約可見薄薄的鬍鬚,身體也比同齡人高出不少,而且似乎開始散發出男人特有的味道了。雖說給他安排侍寢的婦人,也未嘗不可,但貿然做出判斷卻是很危險的。常常聽說有些少年太早接觸婦人,會導致骨骼發育不良,未老先衰。

「還望先與宮內卿大人稍作商議為好。」

老尼姑如同在討論一件重大政治議題似的,回答得非常謹慎。對於豐臣家而言,這種事情或許就是政治議題吧。順便一提,宮內卿是秀賴的乳母,在豐臣家的女官當中,她的地位僅次於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

這一夜,幾個女人在大坂城深處的一個房間內聚頭。她們中有秀賴身邊的二位局、右京大夫局、正榮尼等人。

「如何?」

大藏卿局逐一詢問了各人的想法。侍奉秀賴的婦人們也在浴室等地注意到了秀賴身體的變化。

「是比丘尼大人您太過遲鈍了。」

她們反過來嘲笑大藏卿局的後知後覺。這讓老尼姑有些不知所措:「果真如此嗎?我還真沒注意到此事。不過,各位對這種事還真是敏感呀。」

接下來,話題越來越嚴肅。討論的是應該由誰來侍寢才好。

這個議題非常重要,會對未來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如果這位有幸侍寢的婦人誕下了豐臣家下一位繼承人,那自然而然地,她就會成為第二個淀殿——豐臣家的掌權者。

正因如此,人選遲遲不能決定。候選人多少要有好的出身,也必須身體健康。不過比起這些來,更重要的是候選人必須獲得目前在此討論的這幾個女人青睞才行。

雖然已有好幾個名字報了上來,但大家都各有所好,一時很難拿出個統一的意見。

「乾脆讓秀賴殿下去政所(千姬)殿下那裡,各位意下如何?」

善良的右京大夫局提出了建議。哎呀,政所殿下——有人好像剛注意到這件事一樣,猛地點了點頭。由此可見,就此議題而言,千姬早已經被這些婦人排除在了選項之外。

然而大藏卿局卻滿臉驚訝地望著右京大夫局,不一會兒才開口道:「你當真是這麼想的?」

「哎呀,政所殿下的年齡也……」

右京大夫局說。千姬現在十歲。不管看起來再怎麼成熟,讓年僅十歲的她行閨房之事,多少有些勉強。這是右京大夫局的想法,不過大藏卿局所謂的「當真這麼想」,指的卻不是同一回事。

「關於政所殿下的事情,雖然我說出來,可能於禮不合,但其實某位殿下心裡自有想法。」

大藏卿局說。某位殿下心裡自有想法,說的便是淀殿。淀殿的意思,大概是不願看到秀賴到千姬的宮裡去。但是在那個時代,家臣直言主公的心思,是不合禮數的,所以大藏卿局在此只說了「心裡自有想法」。順便值得一提的是,大藏卿局在豐臣家的權勢,正源自她特殊的地位——唯有她才能傾聽「某位殿下心裡的想法」,並將之傳達給眾人。

話題再度轉回侍寢者的甄選上。最終人選依舊遲遲無法決定。

第二天,會議仍舊繼續。

在這一天的討論中,一席人中年紀僅次於大藏卿局的二位局忽然說道:「阿由志如何?」

於是有人忽然想起來還有阿由志這麼個人。

阿由志是秀賴的侍女之一,負責他的日常生活起居。但若硬要挑刺兒的話,大概就是她對於秀賴而言,是個太過稀鬆平常的存在,離他太近了。

「哎呀,還不知右大臣殿下是否會中意阿由志那等的人物呢。世人常說,只有遠處的花兒,才能讓男子覺得端莊美麗呢。」

老尼姑說得好像自己深諳男人心理的樣子,在座各位卻無人顯示出欽佩之意。「這不是個人喜好的問題嗎?」右京大夫局反駁道。

就像這樣,這一天也依舊沒有得出結論。

她們甄選侍寢婦人的經過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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