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狂言

秀吉這時正像一隻大鵬,在廣大的空間上下飛舞。他的身影一直在動,沒有片刻停止。

但其行動始終落落大方。其腳步從未停在一個地方。剛從美濃回京都,又從京都奔大坂,再從大坂去美濃,或者身影出現在伊勢路上。總之,他一直在悠然舞動。

與家康的對峙如果可稱作「尾張戰線」的話,那此時秀吉的各種表演,就好像尾張戰線及家康本人之類,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似的忘得一乾二淨。

這一時期,三河守德川家康的主題也許是對戰,但對秀吉來說,其表演的主題卻並非對戰。

秀吉的主題是「統一」。

「統一天下!」

這是一個多麼華麗偉大的事業!在嚴格意義上來說,日本列島自遠古以來,從未統一過。鎌倉幕府和足利幕府在這一意義上都很微妙,當時實質上是一種地方割據狀態。秀吉要統一全日本經濟,為實現這一日本有史以來的偉大事業,他已著手實驗。如果這一實驗成功,自古以來以各地各村為單位的自給自足經濟體制將成為過去。秀吉要把大坂建成一個巨大的物產集散市場,把各國各地的稻米等物產集中於此,由市場定價,然後再銷往各國各地。在秀吉推行的各種事業中,從無任何一項比此事業更為壯大華麗。如果這一試驗成功,將在日本確立貨幣經濟,消除各國各地物價的極端不均,消滅一國發生饑饉後稻米顆粒不存的極端現象,而且還能促使各國各地積極興業,使得日本全國物資大增。

秀吉分派石田三成等負責這一事業。三成為推行這一嶄新的經濟形態,創新了大量技術。比如如何設立市場、外地與大坂之間如何寄錢匯款、如何記賬等。

秀吉已把天下六十餘國中二十四國收入自己勢力範圍。完全收入傘下的是山城、大和、河內、和泉、攝津、志摩、近江、美濃、若狹、越前、加賀、能登、丹波、丹後、但馬、因幡、播磨、美作、備前、淡路等二十國,另外伊賀、伊勢、伯耆、備中等國一部也在秀吉控制之下,其勢力範圍全部合計高達六百數十萬石。其勢力範圍內諸國與大坂之間經濟交流業已確立。比如稻米,某些有稻米余剩之國會將余剩稻米全部運到大坂,換成現金;相反缺少稻米之國——比如志摩、丹後、淡路——將海產運到大坂換成現金,再用這些現金購買稻米。

但畢竟規模有限。

四國、九州及東海、關東、奧州等地秀吉還未征服,還在這一經濟圈之外。不僅在圈外,甚至還是敵地。勢力圈內夾雜有「敵地」,對秀吉構想的流通經濟來說,最為關鍵的流通就受到相當阻礙。奧州、九州、四國暫且不說,家康和信雄聯合軍在伊勢、尾張、三河以東與秀吉勢力範圍相鄰。因為與敵地相鄰,所以剛開始流通的大坂經濟大為受阻。

「不行,不行啊!」

大坂商人們的抱怨與牢騷,通過石田三成不斷傳到秀吉耳中。秀吉本來就有商人總頭目的感覺與構想,所以他對商人們的牢騷抱怨非常理解。更重要的是他具有犀利的經濟眼光,知道自己儘力推進的這一流通經濟,若因天下統一大業遲遲不能實現,或將自我中毒,陷入危險境地。

「無論如何,不快不行!」

這才是秀吉目前最大的課題。

秀吉甚至覺得必須越快越好:

「拙速亦可。拙速或許最善。」

但秀吉軍畢竟在長久手戰役中吃過家康敗仗。

秀吉曾想向尾張戰線投入大規模兵力,報復攻擊,但他很快就改變自己想法,重建戰略,決定撤退。不久就從尾張平原全線開始撤退,秀吉軍主力最後也從戰場上消失。

「應立刻追擊!」

家康麾下諸將興奮異常,家康不得不儘力阻止。因為秀吉到底玩的是何種魔法,他完全看不出來。

「置家康於不顧。」

這就是秀吉對家康的新戰略方針。直接攻打家康,不如削弱其同盟織田信雄的戰力。為此投入所有戰力……

尾張清洲城主織田信雄以尾張五十二萬石為根據地,此外與伊勢海相隔,還有伊賀和伊勢五十萬石飛地。秀吉覺得只要佔領信雄這些領土,愚蠢如信雄便會狼狽不堪,失去戰意。

秀吉僅用四日便攻陷信雄在尾張三大據點中的兩個據點——加賀井城和竹鼻城,由此秀吉取得木曾川通航自由。隨後秀吉加強在伊勢和伊賀方面的軍事活動,迅速佔領這兩地大部分城堡。信雄突然間變成一個窮光蛋。

「瞧吧,這下有好嘴臉看了!」

下一步就是等信雄心情發生變化。秀吉暫時返回到大坂。三個月後,信雄當然開始顯露困窮。因為大半領地被秀吉佔領,兵糧和軍餉都逐漸出現不足。缺兵少糧的狀況,極大地打擊了信雄自信心。

「此戰最終將會有何結果?」

這場戰役雖為信雄挑起,但他卻每日問自己家老。家老們每次都勸慰他:

「不用擔心,我尾張還有五十萬石!」

他們還勸信雄學習亡父信長公。信長公從尾張半國二十萬石起家,可是最終卻制霸中原。而且不要忘了,我方還有三河大人一百三十餘萬石支持。

但家老們這些逞強豪語,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沒有精神。每日軍餉越來越成問題,兵力也越來越少。再加上如今居住的這織田家主城清洲城下本來是故信長下工夫建成的商業都市,如今商人們看到織田信雄前途不妙,紛紛偷跑。即使有人堅持做生意,也因為木曾川及伊勢海被秀吉方封鎖,商品流通受阻,生意像行將熄滅的燈火般,沒有生氣。相比之下,被秀吉征服的西鄰伊勢一帶村鎮因為加入大坂經濟圈,商業活動蒸蒸日上。一直掌握在尾張商人手中的東海地方商業權利,如今都落入伊勢商人手中。尾張商人們心裡發酸,眼睛發紅,開始嘰嘰咕咕:

「大人為何不與上方交往?與草莽三河結盟,有何好處?大人到底作何考慮?」

商人們這些牢騷話,自然傳進家老們耳中。雖心有不甘,但他們也開始不得不承認,時代已成為秀吉的時代。

不過使得這些家老們喪失戰意的原因,還不僅是商人們的牢騷。他們這些家老幾乎人人都受到秀吉方的遊說。本來他們與秀吉方將領們當年在織田家都是一家,不是戰友便是親戚。從這些渠道不斷有人悄然而來,對他們苦口婆心說「為織田家未來,最好停戰」。

「秀吉絕不會做對不起織田家之事。」

如果停戰,定將禮遇信雄,家老們也都會封大名。

「此話若當真,似不錯啊!」

隨著戰況僵持不下,家老們也逐漸產生如此想法。況且退一萬步說,織田信雄這無甚本事的大將,單憑織田信長長子名聲便想統一天下談何容易?如此以往,只有死路一條,同歸於盡。

「和睦相處,亦未不可!」

這種意見通過閨房寵妃等開始不斷傳到信雄耳中。信雄其實早就有此想法。但他擔心,秀吉難道不會殺死自己嗎?

恰在此時,秀吉向信雄處派來正式使者津田信勝。信勝雖姓津田,但其實本為織田家一族,從家繫上說應是信雄叔父。秀吉從自己的政治需要出發,很早以來就非常重視這位信勝,「汝為織田家貴重後嗣」,所以特意從朝廷討來「從五位上左馬允」官位賜給信勝。隨信勝一起來訪的副使是近江出身的秀吉側近富田知高。

這兩人向信雄和盤托出秀吉的媾和條件。

「果真如此?」

條件之優惠,令信雄不由探身向前,想聽個究竟:已佔伊勢地區四郡首先歸還。此外,「清洲城當缺谷少米,媾和後立刻返還在伊勢繳獲的三萬五千袋兵糧。」而信雄需要做的只有一條:「送一女到大坂,做秀吉養女。」信雄當然知道名為養女,實則為人質。即使如此,對信雄來說,條件不是也太優惠了嗎?

「主家後嗣,理當厚待。」

秀吉方解釋。並提出,來年年初奏請朝廷,封信雄為大納言。織田家出身之人,除信長外,從未有人登上如此高位。信雄終於被這些優惠條件打動,同意媾和。

媾和會面地點定在伊勢桑名西邊矢田河灘。這裡基本上是信雄與秀吉勢力交界處,距信雄主城清洲城五里余,並不太遠。

「可也。」

信雄答應會面時日。

會面當日——天正十二年(1584)十一月十一日——秀吉這一天才演出家,或說如果需要,能做任何誇大演出的這一天才演出家,上演了一番其生涯最為盛大的表演。

矢田河灘,時將正午。

天氣晴朗,凜冽秋風捲起原野枯草向伊勢海灣吹去。秀吉先到,他命在河灘枯草地上放一張折凳,自己從正午前就開始端坐凳上。

信雄還未到來。但秀吉像一個謙卑僕人一般畢恭畢敬地端坐恭候。他這是為顯示自己的誠心。他有必要使周圍人、信雄以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誠心誠意的。

信雄雖為蠢物一個,秀吉想,但此蠢物如今卻具有影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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