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家康

織田信長次子織田信雄喜歡喝酒。他有酒必喝,喝酒必醉,醉後必挑逗侍女及家臣說:

「喲,來一段吧?」

他問侍女及家臣們要不要看自己跳一段舞。跳舞對信雄來說是子承父業。信雄父信長身體靈活,樂曲感受性犀利,雖並未怎麼學過跳舞,可只要有音樂,便能跳得像模像樣。

信雄體型與信長完全不同。他雙頰下垂,全身肥胖,根本不像一個年僅二十五歲的年輕人,行動也遲緩,臉相也完全看不出絲毫信長遺傳。但他特喜跳舞。信長在自己成人時便把舞師趕走,但信雄卻把舞師一直帶在身邊,每日練習。

「三介大人該不是想當猿樂師 ?」

有人在背後說難聽話。有日晚間信雄跳得時間太長,家老津川玄蕃等人實在受不了,等信雄跳完後,就向信雄進諫。他們說:「難道大人慾當猿樂師嗎?」沒未想到信雄傲然回答道:

「胡言亂語。吾為織田宗家,未來將領有天下。」

津川露骨地顯出輕蔑臉色,問眼前這蠢貨:「請問大人領有天下後打算做何大事?」

信雄回答說:「領有天下後,便可每日給京城達官貴人表演這些舞蹈啊!」

他們之間這次對話,不但很快傳遍信雄居城尾張清洲城內外,還傳遍天下諸侯,一時成為天下人笑料。

正是這個信雄如今卻在支援秀吉。去年——天正十年(1582)七月那次清洲會議就是如此。圍繞誰來繼承織田家這一議題,柴田勝家推舉織田信孝,秀吉推舉信長年幼嫡孫三法師。最後三法師能成為繼承人,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織田信雄對秀吉的支持。

「筑前有意把天下給我。」

信雄對後宮的女人們說。他從秀吉言行和態度上這樣推測。

「懇請清洲大人(信雄)為三法師公監護人。」

秀吉說。

既為三法師監護人,那難道不是說在三法師乳臭未乾年幼無知這段時間,天下全歸自己指點嗎?信雄如此解釋秀吉言下之意。但即便如此,他也並不感謝秀吉。對信雄來說,秀吉只不過是亡父信長一個家臣而已,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意義。作為家臣,為主人一家粉身碎骨,理所當然。主人家人只要悠然享受家臣獻身即可。信雄生來便為達官貴人,除此以外的人生,他當然從不知道。

結果還是交戰。秀吉與擁戴織田信孝的柴田勝家決戰,在北陸消滅勝家。然後秀吉進京,受封「從四位下」官職,補為參議。秀吉搖身一變,成為公卿。

「難道……」

從那時起,信雄突然開始智慧大長——都是側近們教唆。難道秀吉預謀篡奪織田家天下?首先這次任官便令人不解。為何只有秀吉一人被封為尊貴的從四位下參議朝臣,而我信雄卻不過只是一個織田三介平頭百姓而已。我信雄若上京,勢必要受他秀吉羞辱。

但信雄憤懣之心很快就被秀吉擺平。秀吉對柴田一戰論功行賞,信雄未出一兵一卒,卻得到瀧川一益一國領地。其間作為信雄代表進行外交交涉的是津川玄蕃、淺井新八、岡田長門守三個家老。他們在與秀吉交往過程中,逐漸被秀吉所吸引。

秀吉說:

「三介大人便是那種人……」

只要一說信雄為那種人,織田家中之人就都明白,意即是個庸人。秀吉對這三個家臣親切地說:

「……所以,汝等三人應注意不要使其犯錯。」

秀吉只要點到為止,這三個聰穎之人早已看出織田家政權隨著信長之死已消滅在這個亂世的道理,他們知道信雄的野望只不過是一個白日之夢。今後的天下並非織田家人繼承,而應該是有能力者繼承。他們同時也明白,這個有能之人,就是羽柴秀吉。他們這些舊織田政權下家臣們的思想,與當時其他大名家家臣或中世武家重視血統的價值觀不同,他們更讚美能力和力量。

「筑前將會統一天下。」

他們自然會產生這種看法。眼下的問題是,他們必須想方設法讓主人信雄從自己的白日夢中覺醒,必須想方設法說服信雄滿足於自己能承襲織田家姓名的榮譽,以及與榮譽相稱的巨大領地。

「再者,」秀吉還對他們說,「三七大人領地,三介大人亦可領有。」

信雄一直覺得,胞弟信孝是自己繼承織田家權力路上最大的障礙或敵人。這個敵人也因盟軍柴田勝家的滅亡而丟棄岐阜居城,投到信雄門下。信雄當然威逼這個胞弟在知多半島內海自殺。

總之,在秀吉對平定北陸一戰的論功行賞中,織田信雄得到最大實惠。包括胞弟信孝遺留領地,其領地合計超過百萬石。

「三介大人百萬石。」

人們議論紛紛,奇談怪論百出,同時也都羨慕不已。信長在世的全盛時期,其影響下領地總共也不過五百萬石,而信雄如今卻已領有其五分之一。

但恰是從這時起,信雄心態發生了變化。

「只有武力才能奪取天下。」

這種心理狀態主要是後宮宮女與能樂師及近臣們教唆而來。秀吉當然絕不會把自己用血汗換來的江山交給大人,所以既然大人已具百萬石實力——

「大人如今絕不缺兵少糧。況且大人有大義名分,更應獨立。」

後宮及近臣們自然這樣說。信雄每日被身邊人如此教唆,遂漸漸上心。為此,必須對已成秀吉同黨的家老們保守秘密。到時必須把那三人想法殺掉。

「舉兵則勝。」

信雄有此自信。他覺得自己是信長之子,只要舉兵,暫時屈服於秀吉威勢的那些大名們勢必疾風般跑到自己麾下。

還有一點,大名中與信雄沾親帶故的人不少。比如織田家大名中實力強大的池田勝入齋就是故信長奶兄弟,與織田家關係格外親密;前田利家之子前田利長妻為信雄胞妹;蒲生氏鄉、中川秀政也同樣。信雄相信他們當然會支持自己,或說信雄側近們如此盤算。

但信雄自然知道,單憑這些當然不能戰勝秀吉。欲與秀吉爭霸,不光兵力還嫌不足,而且統率並指揮大戰的將才,不僅他信雄沒有,他身邊側近也無一人具有。

「此非三河大人莫能。」

從天正十一年(1583)五月起,信雄周圍就不斷有人提及這個名字。

三河守,就是濱松城主、東海霸王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此時幾乎是遊離於世外。

自天正十年六月織田信長被叛軍所殺,其政權瞬間滅亡至此,在這一年多時間裡,家康幾乎完全背離中央。即使在京城的流言飛語中,也都從未出現過「三河大人」一詞。

得知信長被明智光秀謀殺後,德川家康火速逃回自己領國東海,躲進濱松城準備討伐。發兵行至尾張鳴海附近時,通過秀吉派來的飛腳,他知道秀吉已討伐並消滅了光秀。

「無可奈何。」

家康不露聲色,甚至連這話都沒說。這位寡言少語的大將對側近們沒有流露出任何自己的心思,只是一言不發把兵又撤回三河岡崎城。從此,他未向西方爭奪霸權的是非之地派出過一兵一卒。

此時德川家康剛四十齣頭。在與織田家結盟二十年期間,他作為信長盟軍身經百戰,從而知道了自己的實力,也知道了世上並沒有幾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內心覺得,才能超過自己的第一是武田信玄,第二是織田信長。而這兩個人如今都已死去,那麼這世上除秀吉以外,就再無可與自己一爭高低之人。

但德川家康卻按兵不動。

家康知道,自己如今若要進軍中央,實力還遠遠不夠。

家康與信長二十年來名義上是同盟關係,實質上他一直在信長手下,為信長賣命,然而他得到的獎賞卻寥寥無幾。信長只承認他對駿河與遠江兩國的領有權,再加上他原有領國三河,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三國之主。其領地甚至比織田家五大金剛——柴田、丹羽、瀧川、明智、羽柴所有的領地都少。

「唯有擴張。」

家康明確了自己在這關鍵時期的方針,決定不參與任何織田家內訌,集中精力和武力擴張領土。

恰在此時,鄰國甲斐出現動搖。甲斐武田家在被信長消滅後,信長派河尻秀隆作為織田家代官駐屯甲斐。但河尻卻從未受到當地人認可,特別是本能寺事變後,甲斐各地反亂頻發。家康在背後巧妙慫恿和操縱,終於借甲斐人之手殺掉河尻,家康遂無血入國。

家康僅在本能寺事變發生二十幾日後,便把甲斐輕而易舉搞到手。佔領甲斐,對家康來說意義不僅在於擴大領地,更在於他由此獲得了不可估量的武力。因為他由此獲得了甲州人。甲州人被武田信玄進行了徹底的軍事訓練,他們依然捍衛和堅持武田家軍法,他們還沒有忘記依照那些軍法進行野戰行動。他們此時大規模新招五千左右新兵歸於德川家康門下。家康把這些天下最強軍人組成一個單獨軍團,命親信幕僚井伊直政直接指揮,軍裝、鎧甲、頭盔、軍旗等全部繼續採用武田家當時的火焰般紅色,並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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