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政略

勝家滅亡了。

這個織田家最大競爭對手的滅亡,使秀吉生涯進入了一個新時代。

「變了!」

在征服加賀途中,曾經的親友,一時還互為敵人,如今成為秀吉部下的前田利家,仰望騎在馬上的曾經的親友想。確實變了,只能說變了。

迄今為止一直束縛著秀吉意識和行動甚至才能的所謂「織田家」這一緊箍咒,因勝家的死亡,被從他的頭上摘掉了。如今的秀吉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意願推行自己的政略,可不看任何人眼色行事。秀吉像脫殼之蟬那般,可展開自己的翅膀自由飛翔。他一切都自由了。

這位天才需要自由。信長在世時,因為應該照顧信長的情緒和對應信長的方針政策,他不能放手發揮自己最為得意的政略才能。勝家的死去,使得織田家像煙霧般消散,秀吉從此自由了。

從這時起,秀吉的政略眼光、政略策略、政略手段等無一不運用得像魔術一樣巧妙。

秀吉驅馬而行。漫山遍野洋溢著初夏的艷陽,大道左手邊時不時閃現出碧藍的日本海。行軍前方就是一望無際的加賀平原。

利家說:

「加賀幾可不戰而勝。」

利家在織田政權末期獲封能登,成為七尾城城主,與加賀領內許多城主及地方武士豪紳關係親密。他已提前派出家老去遊說他們,要他們加入秀吉麾下。

「若加賀到手,足下可領有。」

秀吉已經給利家明說過。所以在平定加賀問題上,利家不得不像自己的事一樣認真對待。

「確是,應一日解決問題。加賀入手後,不能耽擱時間,應立刻出發去攻打越中。」

但越中卻與加賀情況不同。

越中領主是佐佐成政,其居城為富山城。佐佐成政是織田家土生土長的大將,祖輩居住春日井郡井關村。信長父親時代佐佐家出過一個名叫孫助的英雄豪傑,屬小豆坂七本槍壯士之一,為織田家建立功勛。成政胞兄為政次,在決定信長命運的桶狹間之戰中英勇戰死。因此可說成政祖輩為織田家效命,成政自身出身名門。

成政英名威震天下。而且他並非粗魯莽漢一個,他在戰鬥之餘多讀儒家之書,通曉政治與倫理。當年信長對他也刮目相看,在安土城時代,經常叫:

「內蔵助(成政),來寢室一敘。」

信長只允許成政一人進自己寢室。按信長說法是要成政給自己講古今政治,以作今後自己政道的參考。成政也沒有辜負信長的期待,他針對信長性格狂躁暴戾諫言道:「大人已為天下之主,今後應施仁政於萬物,甚至一蟲一草。重在積德行善。」性格暴躁的信長當時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聽從成政勸說。

成政自年輕時起便在生理上厭惡秀吉,他經常用僧侶們用的漢文罵秀吉:

「阿諛奉承之流!」

若從忠誠、耿直、篤實等儒家所喜歡的德目來看,秀吉似乎全部具有,但也似乎全不具備。總之,秀吉用那些傳統條框難於衡量。

但成功討伐光秀以後的秀吉,若用成政那種狹隘頑固的儒教觀來看,簡直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秀吉的行動,誰都能看出是要篡奪織田家政權。成政為消滅這個十惡不赦的秀吉才加入柴田勝家集團,瘋狂支持勝家。但他卻未能參戰關鍵的賤岳之戰。因為當時他恰巧正與東部接壤的越後上杉景勝處於交戰狀態,他不可能丟開自己的越中去參加賤岳之戰。

「內蔵助厭惡秀吉。」

這一點前田利家比誰都清楚。他知道成政必然要舉越中一國之力,以自己超人勇氣和卓越戰術抵抗秀吉。因此利家向秀吉提案說,應在成政備戰不足之時,乘此勝利之勢一鼓作氣攻入越中,消滅成政。他覺得秀吉當然會採納自己的建議。但沒想到秀吉卻說:

「又左,不需要。」

為不傷利家感情,秀吉特意做出笑臉:

「越中不攻了。雖北陸遠征至此,但取加賀後便收兵。」

「為何?」

利家迷惑不解地看著秀吉。

「……」

秀吉稍作思量道:

「可曾記得故右大臣故事?當年攻打甲州武田時,故右大臣在長篠戰場雖擊垮武田軍,但卻停止追擊,並未追殺逃回甲州的武田勝賴。」

利家想起來了。當時信長雖擁天下最大兵力,卻並未乘勝追擊勝賴。如果信長有意追擊,對方狼狽逃竄,一定能容易追殺掉。但信長卻沒有窮追猛趕。信長知道即使不追,勝賴已失去人氣,自滅無疑。相反若窮追猛趕結果會如何呢?大軍闖入甲州會帶來何種後果呢?說不定會激起甲州人對勝賴的同情之心,迫使他們展開焦土作戰也未可知。信長一定是害怕出現這種場面。爛熟的柿子不用動手自然會掉到地上,行將滅亡的勝賴會自滅無疑。信長看出了其中奧妙。秀吉說:「此類眼光,右大臣可謂古今無有之名將。」

「然……」

利家還是不懂。武田勝賴與佐佐成政不論在立場上還是條件上都不同。成政如今並未受任何損失。

「嗯,境況實則相似。成政雖無傷,然形式上已失去對抗能力。」

事實上確實如此。佐佐成政已被三方像鐵壁般緊緊包圍。北方能登是前田利家、西方加賀有秀吉大軍、東方越後是上杉景勝,被這銅牆鐵壁包圍,他成政縱有上天能耐,也不可能取勝。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硬要發動強攻,說不定反而會激發成政破釜沉舟之志,像俗話說的狗急跳牆那樣反過來瘋咬自己幾口。

「況且內蔵助本為你我之朋輩。內蔵助之脾性你我盡知。俺不願與其弓箭相交。」

「但對方卻不然。內蔵助極厭惡汝。」

「當真?」

秀吉不知為何覺得這太有意思,竟抱住肚子笑得要從馬背上翻下來:

「俺可極喜那廝。然小魚似有小魚之心。」

「內蔵助為小魚?意外!」

「俺本喜小魚。俺欲網打小魚鄭重飼養,然小魚卻不知人心,怒氣衝天,一下逃走。」

利家聽到這裡,為成政的未來感到安心。由此看來,若成政有意歸入秀吉麾下,秀吉不但不會動他領地一草一木,甚至還有加贈之意。

秀吉進駐加賀尾山城。進駐尾山城後,當日領內所有大名小名都來拜謁秀吉,向秀吉祝勝。正如利家所料,一日之內就完全征服了加賀。

次日,越中也收入麾下。

事情是這樣的。秀吉進駐尾山城當晚,有人打火把走近城門。守門衛兵正納悶,只見一壯漢出現在火把光亮下。來人身穿平服,身披肩衣,僅有馬夫一人作陪。身材魁偉,長相壯實,但細看卻不是年輕人,火光照耀出臉龐上深深皺紋,冉冉鬍鬚,年齡明顯在七十上下。

來人喊道:

「認識老子嗎?老子是越中內蔵助,快去告訴筑前,俺來了。」

衛兵大驚,趕緊報告給自己頭目,頭目連滾帶爬跑進本丸向秀吉報告。但秀吉聽到後卻並未感到吃驚。

秀吉知道他和利家談笑時利家已派使者去富山了。那位使者對成政詳細轉達了秀吉對成政的看法和希望。成政已下決心決一死戰,但他聽使者說明來意後,毫無疑問馬上放下心來,決定即刻親自拜訪秀吉,加入秀吉陣營。秀吉當時正是為獲得這一結果,才特意在利家面前那樣表明自己喜歡成政,故意大笑的。

成政終於來了。

「已到?何樣?」

秀吉問。來人報告說,並未帶士兵一人,僅單騎帶一侍從,恭候門外。

秀吉稍作思量。他在思考自己應該如何表現。秀吉稍後抬起頭來,但並未說「帶進來」,而是一言未發,突然起身,邊往外走邊整理衣服,下台階穿上草鞋。小姓大谷紀之介趕緊追上。秀吉命令道:

「火把照路!」

自己只顧奔下台階。紀之介點亮火把追上秀吉,大聲問:

「派誰作陪?」

即將奪取天下的大將孤身一人跑出城門,當然不可。

秀吉大聲回答紀之介道:

「共同侍奉故右大臣舊友孤身一人特意造訪,已到門外。吾若興師動眾前往接見,違背人情。」

小姓們已從黑黝黝各處跑來,要保護秀吉。秀吉的言辭一字不差傳進他們耳中。將來,秀吉這些言辭勢必變成傳聞,傳遍天下。這些秀吉都知道。他已以天下為自己的活動舞台。他必須注意自己一言一行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

石台階下有一塊方形平地,秀吉讓小姓們原地待命,然後慢慢打開釘有鐵釘的大門,走出城門,跨過城河。

佐佐成政佇立在對面橋畔。

「啊呀,內蔵助!」秀吉趕緊走過去,不等成政開口說話,就拉住成政手道,「可來了!」

兩人站著說話。

佐佐成政一言不發。以他那貧瘠可憐的想像力,絕不可能想到眼前這一景象。成政為乞降,單騎奔赴敵城,心裡當然相當不安。他知道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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