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賤岳

天色已晚。

這時月亮還沒出來,星辰點點。點點星辰也只在近江上空現出一團,烏雲籠罩著東邊的天空,東方美濃應該伸手不見五指。

「大獲全勝!」佐久間盛政不知多少次自言自語,「而且連戰連勝。」

對勝利的陶醉,使這位平日寡言少語的人物,說話也輕浮起來。激烈的戰鬥一直延續到正午,戰鬥給盛政帶來的精神亢奮直到晚間都未平息,他不斷揪起身邊野草,興奮地向左右大談這次作戰的成功。當晚,他們在敵方陣地中宿營。

不過他們並未喝酒慶功。盛政這位酒豪,滴酒不沾從未有過。但這次,他嚴禁將士飲酒。飲酒極端危險。這一帶星空下的每座山嶺都是敵人要塞。背後則是余吳湖。佐久間軍處於敵人四面包圍之中。

主將柴田勝家照例不斷派來急使,要求盛政:

「火速撤退!」

但都被佐久間盛政置之不理。

「伯父已老!」

每次看到勝家急使,盛政都如此冷笑。這二人,老人智慧超人,而年輕人則蠻勇超人。

當晚,柴田勝家身在後方,如坐針氈。他的作戰構想是構築堅不可摧的防禦陣形。因為此處地形為鋸齒般參差不齊的山巒地帶,大路只有一條北國街道通往北國,此外便是隱現於樹海中的樵夫及獵人出沒的山間小道,完全不適合大部隊作戰。這一切才是勝家這次作戰的唯一可乘之機。秀吉即使擁有多少超過勝家的大量兵力,但在這種山嶽地帶,最終也只能陷入各小股部隊分頭作戰中。及至那時,取勝的要因便不在於人數多寡,而在於陣地堅固與否。秀吉似乎也認識到這點。因此在這場對峙中,先下手者必將失敗。

但勝家的設想崩潰了。他所信賴的前線司令官佐久間盛政獨斷專行,首先發動了進攻。

「完了!」

勝家無數次咬牙切齒。

發動攻擊貌似好聽,但勝家苦心布置的堅固防禦陣形卻因自己主力部隊的突出,從而遭到破壞。勝家急需儘快回覆自己堅不可摧的防禦陣形。所以他無數次派出急使前往前線。

但盛政想法卻完全不同。

「伯父思想守舊,戰法陳舊。而且關鍵是羽柴秀吉正在岐阜和大垣一帶徘徊不定。他要趕來增援,還需相當時間。只需在他趕來增援之前擊潰敵方即可。請放心,穩操勝券!」

而且他確實做到了。他佔領了中川瀨兵衛要塞,消滅了瀨兵衛,並乘勝攻打高山右近所守要塞,嚇跑高山右近。隨後深入敵陣,已攻到余吳湖南岸。

聳立在眼前的就是「賤岳」。

盛政包圍了賤岳。包圍完成後,他在余吳湖畔安營紮寨,夜宿敵陣之中。他覺得眼前的賤岳也會唾手可取。

因為他早已派人做好說服工作。賤岳要塞守將名叫桑山重晴。

「此人並非猴崽子家臣。」

盛政正是要鑽這個空子。在舊織田家,桑山重晴與秀吉同為大名。他受故信長之命,為丹羽長秀「與力」之一,只因這次事變後丹羽加入秀吉陣營,他也自動加入秀吉陣營。也就是說,對桑山重晴來說,加入柴田陣營與加入秀吉陣營,其實並無任何道義上的問題。

當天傍晚,桑山重晴要塞被佐久間盛政大軍重重包圍。如果正面開戰,桑山一方絕不可能取勝。桑山僅有一千部下。而且與自己唇齒相依的北邊兩座要塞業已陷落。

佐久間盛政趁機派人遊說桑山:

「你我雙方並非素不相識。若獻出要塞,必將厚待重獎。」

桑山猶豫不決。後來他想出一狡猾之法,傳達給佐久間盛政:

「在下明白。願受之。」

他提出的方法是:「請容採取棄城逃跑戰術。」如果採取這一戰術,則萬一秀吉方取勝,他也不會被看做背叛,至多只能看成是戰術退卻。只要能拱手讓出要塞,盛政當然高興。盛政聽後讓使者傳達自己意思給桑山道:

「甚好。」

桑山更提出:

「光天化日之下棄城逃跑,向友軍不好交代。現計畫黑夜悄然撤退,請互相佯戰至晚。我方發空炮,請貴方同樣不裝鉛彈發炮。」

佐久間盛政也同意了。因此他只是率軍包圍賤岳,夜宿山野,觀察著山上動靜而已。

但盛政不走運。

他的背運始於琵琶湖上。

湖北山嶽地帶山腳下就是琵琶湖。秀吉掌握著湖面封鎖權。

直接掌握湖面封鎖權的是湖東領主丹羽長秀。作為織田家次席家老,丹羽長秀在信長在世時就與柴田勝家關係險惡,一直被勝家打壓。信長死後,勝家與秀吉對立。丹羽長秀當然站在秀吉一邊,聲援秀吉。不過這次戰役,丹羽長秀因身份比秀吉高,所以從體面上說他不能加入秀吉傘下參戰。因此表面上他並未參與這次戰役。但秀吉懇請他:

「若承蒙控制琵琶湖水面,不勝感激。」

丹羽長秀痛快答應。他派出水軍,加強水面巡邏,封鎖柴田方水上交通。丹羽長秀甚至常親自乘船出巡。當日傍晚,長秀正乘船巡邏,但見賤岳上空火光閃爍,鐵炮聲大作。他隨即派出斥候偵查。斥候回來報告道:

「賤岳山麓儘是柴田軍,山上士氣消沉,要塞陷落,不待時日。」

長秀在船上陷入沉思。他覺得自己這次戰役雖採取中立立場,但如今不能見死不救。賤岳一旦陷落,秀吉方將有陷入總潰敗之險。他下定決心,決定參戰。

「為助筑前,出兵賤岳!」

他迅速集合兩千將兵,親自指揮,從山梨浦登陸,登上賤岳要塞。這一意外事態的出現,完全打亂桑山重晴計畫。他當即回心轉意,決定還是作為秀吉軍一員行動。既然援軍已到,他已不能背叛,也無背叛之必要。

桑山對丹羽長秀說:

「有大將增援,備受鼓舞。今後當互相交換意見,保衛要塞。」

長秀查知桑山內心,感到非常滑稽。他沒有理會桑山,只叫桑山道:

「阿彥!」

桑山官稱修理大夫,但年少時通稱彥次郎。長秀說:

「廢話少說,但請即刻給鐵炮裝填鉛彈。紙彈如何能打死敵人?」

總之,賤岳因丹羽長秀意外的仗義行動,倖免落入敵手的命運。

但正汗流浹背賓士在通往近江大道上的秀吉當然不知這些情況。

不過這一切皆未出他之所料。

他深知:

「必須儘快進入陣地。若遲到則背叛者必將輩出。」

秀吉陣營大將其實大部並非其家臣,與他屬於同輩同僚。曾經的同僚們,只不過分屬柴田和羽柴兩個陣營,各自幫助勝家和秀吉爭奪權力和霸權而已。對他們來說,勝家和秀吉雙方均都是自己的舊友甚至姻親,隨著戰況的推移,若戰局對某方有利,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轉而投向有利一方。如今柴田方因佐久間盛政的活躍形勢非常有利,所以秀吉必須爭分奪秒進入戰鬥狀態。他這種超越人間能力的長驅直入急行軍,一方面是戰術要求他必須如此行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所推行的政治也要求他必須如此行動。

佐久間盛政耐心等待桑山。

「還未撤退?桑山還未交出要塞?」

他不斷問。最後終於等不及,傍晚八時左右,他向山上派出了一小隊使者。這一小隊使者從山谷爬上山頂附近,看到要塞圍牆後,就搖動火把,向頂上圍牆大喊:

「為何還未撤退?何時撤出要塞?」

他們未曾想到回答他們的卻是一陣槍林彈雨。可憐的使者們都滾下山谷。

使者中有幾人逃了一命。他們爬上其他山峰,想從那裡逃回山腳下自軍陣地,卻發現新的異變。異變展現在眼下。

從他們腳下向東邊平原望去,眼下應是木本驛站,是羽柴陣營最後方陣地。如今卻突然出現幾千幾萬火把和篝火,照亮天空,彎曲前行。而且隨著風向,還傳來人馬喧囂聲。

「難道秀吉軍已進入陣地?」

不可能!但從那照亮天空的大量火把和篝火來看,只能這樣解釋。

時間是傍晚九時左右。他們大喊大叫跑回自軍陣地,急報給主將佐久間盛政。

但盛政也不能相信:

「不會搞錯吧?」

為得到確切消息,他立刻派人去偵察。深夜,偵察人回來彙報曰:

「確鑿無疑,筑前守大人已抵達木本驛站。其麾下兩萬大軍(實為六千左右)亦結集木本,山峽驛站擠滿人馬。」

「難以置信!」

盛政目瞪口呆。

按他計算,秀吉應在明日後晌才能到達。至少不可能如此提前十五小時。到此時為止,他便是按自己這一預測制定作戰計畫,實施並取得成功的。

但盛政的作戰計畫崩潰了。不但他自己的作戰計畫失敗,如今即便在此多呆一分一秒,都可能帶來柴田陣營總崩潰。勝家最害怕的情況成為現實。盛政如今必須立刻撤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