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禪高

藤吉郎主導的播州諸城攻防戰,或多或少帶上了一些歐羅巴色彩。與其說是因為藤吉郎的時代精神使之,不如說是時代帶來如此變化。

實際上毛利方也採用了歐羅巴戰術。當時毛利方圍攻投降藤吉郎方的上月城,就使用了巨大的攻城用移動炮樓。他們在移動炮樓上安裝南蠻舶來的無坐攻城鐵炮,向城裡發射大量火炮,城裡櫓樓全被破壞,直接造成城堡陷落。

藤吉郎在攻擊敵方神吉城時也採用了這一戰法,並擴大了規模。他們高高組建兩架移動炮樓,從炮樓上向城裡發射大炮(大鐵炮)。期間組織人夫前進,掩埋護城河,並從諸國拉來礦夫,令他們從城根挖洞,計畫從地下道攻進城裡。這種戰術,與其說是攻城,不如說是土木工事。

天正中期日本人的意識,以這一時期為基點,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在此之前,攻城戰只是蠻勇進攻,全憑士兵勇氣和流血。而這一時期的攻城思想,明顯發生變化。

這一變化的推進者,就是信長。

聽說南蠻人如此這般——信長對南蠻諸事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每次面對傳教士,都充滿好奇地問這問那。他從對實用性的關心出發,企圖改變自己的文明思想。信長敏感地覺察到,只有順應時代,與時俱進,才能最終成為時代勝者。

信長的智慧之源為傳教士們。

「地球是圓的。」

誕生於歐洲不久的這一新概念,遠在極東的信長也已知道。

「為何?」

信長是個天生的合理主義者,他執拗地追問,一直要問到自己完全理解。傳教士們不得不從上一世紀末出現的天文學家托斯卡耐里(Toselli)的假說開始說起,然後給他講哥倫布冒險實證的經過。哥倫布最初出海冒險那年,是信長岳父齋藤道三在京都郊外出生的兩年之前,所以並非遙遠的過去。

「為何有打雷閃電?」

傳教士還給他解釋了諸如此類的問題。他們通過最初到日本傳教的聖方濟各·沙勿略的經驗得知,當時的日本人對這類有關科學的話題最感興趣。當然,信長聽後也擊掌叫絕。傳教士先拿出琥珀,然後用絹摩擦發電,給信長講解電氣原理。

傳教士說,琥珀古希臘語稱之為ele,不僅琥珀,萬物摩擦都會產生電流,但萬物中只有琥珀產生電流的現象最為明顯,所以把這種生電現象也稱之為electricity。雷電也是空中產生的電氣現象。為了說明「空中」這一概念,他們又給信長講解空氣為何,為何會有風等。

信長也知道瞭望遠鏡的原理,知道了放大鏡的原理。他為南蠻人的新知識感到高興,自任這些南蠻人的保護者,允許他們在京都以及安土城下修建教堂及學校,允許他們修建南蠻人專用住宅。那些南蠻人建築集中地區,被織田家人稱作:

「大臼 。」

指的應是上帝(Deus)。這一地名,直到信長死後四百年後的今日,還在使用。

信長的思想,特別是軍事思想,多受與自己天性相配的歐洲智慧影響,其思想內涵也因此而得到充實。但他卻在相信神的存在這一最關鍵問題上,一直持有懷疑,所以他從未想要皈依天主教,成為信徒。

我們再來說藤吉郎。

在圍攻播州三木城時,謀士黑田官兵衛告訴他自己是天主教信徒,並問他:

「大人亦皈依如何?」

官兵衛因在伊丹城長期的牢獄生活,一條腿已不自由。但體力回覆卻很快,不久便參加到藤吉郎圍攻三木城的戰陣中,像從前那樣,當藤吉郎主參謀。

「奇妙!」

藤吉郎像個小女孩般天真地說。藤吉郎性格天真開朗,萬事順勢直言。他知道作為主將,自己這一爽朗性格正面影響著全軍士氣。

「奇妙?何以為妙?」

官兵衛笑著反問。

「難道不奇妙?時至今日才……本人連日本古來神佛都從未信過,足下在本人身邊時日不短,並非不知,為何時至今日才勸說本人皈依南蠻神?」

「南蠻神,」官兵衛說,「不同。」

「所言極是,是不同。」

這一點藤吉郎承認。南蠻神確與日本神佛不同。為何呢?因為他們有新的攻城法,能用蠶絲以外的動物體毛織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華麗地毯。望遠鏡是他們的,越洋過海的大帆船也是他們的。他們主張,只要相信他們此宗旨之神,便會有如此絢麗多彩的智慧。兩人所說南蠻神與日本神佛不同,也就是這一意思。其他比如教義等,與石山本願寺所宣稱的阿彌陀佛如來為宇宙唯一神聖似無多大區別。

「官兵衛果真為努力家啊!」

「何以見得?」

「官兵衛本已智慧過人,卻還為充實智慧皈依天主。」

「所言……亦對。」

官兵衛苦笑一下。他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不僅官兵衛,包括荒木村重以及大友宗麟等具有貪婪求知慾及向上性格的一夥,爭先恐後皈依這一宗門,其實也就是因為皈依後便能知道該宗門背後的新文明,便能知道宇宙和世界之原理,而通過這些新知識,還能豐富自己的想像力。若不是因此,至少如官兵衛之類便不可能信這一門宗教。

官兵衛在自己馬前掛著畫有十字架的馬標。但這並非因為他虔誠,而是他欲向敵方誇示自己才智所用的一個小小裝飾而已。

話說回來。

「大人為何不願信教?」

官兵衛如此問藤吉郎,是因為他突然想起藤吉郎的一個行動。

那便是去年五月,發生在安土的一場所謂宗教論辯一事。這次宗教論辯,起因於信長文官日蓮宗僧侶朝山日乘建議信長禁止天主教。信長當場命令道:

「既如此,汝等在余前辯論如何?」

朝山日乘的辯論對手是耶穌會牧師貝爾·佛羅艾和日本人修道士羅倫斯。當時朝山日乘被羅倫斯辯駁得無言以對,最後竟然狂叫:

「汝等靈魂為何,昭示於此!」

說完跳起來喊道:

「若不願昭示,吾便割下汝首,昭示天下。」

他完全狂亂,早已忘了自己是在信長面前。他跑進旁邊房子,拿來大刀,就要砍下羅倫斯人頭。

藤吉郎恰巧坐在旁邊,他敏捷地起身抱住朝山日乘,奪下他手中大刀。藤吉郎抱住朝山說:

「上人請息怒。大人面前不可無禮。且宗旨辯論,若動刀槍,將成佛家恥辱,永傳後世。」

因此可說藤吉郎救了傳教士們。藤吉郎此舉,在安土和京都信徒中廣為流傳,到處謠傳:

「羽柴大人當亦願聽我主福音。」

產生這一看法並非沒有道理。因為同時在座的明智光秀和丹羽長秀本來反對天主教,他們不但穩坐不動,反而露出一副期待發狂的日蓮僧把那兩個牧師殺死才好的表情。所以信徒們把藤吉郎猛然站起制止日蓮僧的舉動看作他對天主教有好意也是理所當然。

官兵衛正是聽到這種傳言,才特意直接問藤吉郎。

「好意是有,」藤吉郎當即回答,「但本官不行。」

「為何?」

「這廝!」藤吉郎猛捶一下官兵衛背,「比誰不明白?」

藤吉郎說的是女色。藤吉郎喜歡女人的程度,非同尋常。可天主教堅持嚴格的一夫一妻制。十誡第七戒即為「汝不可姦淫」,對性慾管制相當嚴格。藤吉郎若信教,那麼他就只能把深藏在播州姬路城和近江長濱城以及安土府邸等的妻妾全都放手。如果那樣,他寧願選擇死。

「上總介大人如何?」

官兵衛問。意思是說信長為何不皈依天主教呢。對此愚問,藤吉郎笑答道:

「上總介大人另當別論。」

信長的精神世界總是充滿自由氣息,他連自己的框架都不願設立。以信長之性格,自投羅網,接受他人創建的信條束縛是不可想像的。想像本身便是滑稽可笑的。信長自身肯定從未想過此類事情。

「本人也同樣。」

藤吉郎暗自覺得自己器量比信長更大一圈。而且自己與信長同樣,思想不受局限,想問題從來都像大鵬一般自由飛翔。藤吉郎知道若不能自由思想,在如今這一時代便會成為敗者。鑽進天主教那個不自由的框架內,對藤吉郎來說,絕不可能。

「然而……」

藤吉郎卻一直思考著天主教。他們帶來的西洋文明和物產,解放著藤吉郎的思想,給藤吉郎帶來各種刺激。

藤吉郎在播州進行的攻城作戰,改變了日本國攻城戰術的歷史。此番攻城戰術雖屬藤吉郎獨創,但刺激他產生如此創意的,是以信長為中心形成的這一時代的新思潮。

播州三木城被藤吉郎軍包圍長達三年,此年正月十七日終於陷落。

藤吉郎的攻城法等於在山野建造一座巨大牢獄,把三木城和城內將兵人等全裝進去困起來。藤吉郎在三木城周圍建造附城、望樓、柵欄、障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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