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官兵衛

此年藤吉郎虛歲四十二,體力明顯有些下降。但統一大業雛形日見,使他精力越發充沛。

「猴子也成英俊男人了。」

被信長如此評價,是因為對事業的自信,使他精神煥發,神采奕奕。

天正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藤吉郎在秋日爽照下,高撐信長下賜的朱傘進入播州。當年十二月,他便平定了從播州到但馬一帶的領土,凱旋安土。前後僅用兩月。凱旋安土前,信長接到來自藤吉郎的捷報,興奮得拍腿叫好:

「這猴子,痛快!」

信長拍手高興,但藤吉郎凱旋安土時,他卻不在安土。

信長在三河。信長盟友德川家康邀他到自己的領地三河吉良鄉的山野鷹獵。或者說,已控制總計五百萬石領地的信長,此時已有如此悠閑之心。

「唉?大人不在啊?」

興沖沖返回安土的藤吉郎一下沒了精神。留在安土的信長近臣傳達了信長的留言。信長在出發去三河時留言說:「那廝從播州凱旋後,送此於他。」

信長親自從倉庫里把要送給藤吉郎的東西搬出來,擺在大房間。

信長要送給藤吉郎的,是茶釜。

這是一尊信長秘藏多年,親自命名為「乙御前之釜」的茶釜。乙御前,意為豐滿美人,後來關東一帶稱作阿龜,關西一帶稱作多福。由此可以想像此茶釜形狀相當豐滿,所以才被如此命名。藤吉郎往前挪挪膝蓋,湊近一看,興奮得叫起來:

「竟給俺此乙御前!?」

他猛地站起,抱起乙御前——好重喲——舉起右手,高興地跳了一場。藤吉郎是一個不論任何高興之事都表現強烈的人物。特別是若受到別人的好意,每次都發自內心表示高興才是他的一貫作風。

「瞧,羽柴大人那怪相!」

留守安土城的近臣們看到藤吉郎天真的興奮模樣,不由對他產生好感。這些好意當然會被傳到遠在三河的信長耳內。藤吉郎這位極會操縱人心的人精,邊興高采烈跳舞邊把這些都計算在自己的行動里。

藤吉郎終於跳完,然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大聲自言自語:

「人生四十年,從未有過如此興奮之事。本人從此亦為人上之人了。」

正如藤吉郎所言,拜領這個茶釜,還有另一層意義。當時世上流行茶事,但作為織田家家法,信長禁止家臣做茶事。家臣可以受人招待參加茶會,但除信長之外,任何人不得主辦茶會。

但有一特例——功績卓著者不在此限。

然而迄今為止,織田家還從未有一人受到過此恩典。

「俺為第一!」

能拜受這個茶釜,說明藤吉郎已得到信長特別認可。今後他可以主辦茶會,招待京都各位公卿、各國諸侯以及堺商人等。可以說他從此得到成為上方 社交界中心的資格。

「如此怎能使人不高興?」

藤吉郎如此興奮並非因為自己喜歡社交(社交也喜歡),主要還是因為信長能許諾給自己如此高的待遇。此前的朱傘,此次的茶釜,都說明自己已名副其實成為織田家第一大將。但越想,藤吉郎越覺得:

「大人何等善籠人心!」

不是恩賜領地。恩賜領地,總有限度,而且若賜給下屬領地,信長自己直轄的領地就會減少。而主辦茶會之權,卻是一個無任何形狀之物,對信長來說不會有任何損失。更重要的是僅此就能使臣下興奮得忘乎所以。

獎賞還有一項。

另一獎為駿馬。信長二十匹愛馬中有一匹奧州產駿馬,名叫安達,身披黃金鑲邊、威風凜凜的鞍座。藤吉郎騎上這匹拜領的駿馬,抱著茶釜,走出城門,回到城堡下更衣別邸。

播州人黑田官兵衛正在別邸等著自己。官兵衛在門前迎接藤吉郎回來,看到藤吉郎騎著駿馬,由衷誇獎道:

「啊呀,好馬啊!馬駿鞍美!」

藤吉郎下得馬來,連聲說:

「官兵衛,見諒!萬請見諒!」

他告訴官兵衛信長不在城內。藤吉郎本來僅為讓信長誇獎官兵衛,才特意把官兵衛從播州帶到安土來的。

「在下無所謂。」

「所言非也!播州之功,全在足下。」

「不,播州之功,全靠筑前大人威風。」

藤吉郎跺腳咆哮:

「非也,此言非也。本人並非無才,不需盜竊他人功績。」

正如藤吉郎所說,播州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平定,從一到十,全憑官兵衛的才略和奔走遊說之功。不論官兵衛如何謙虛,都不是藤吉郎的功勞。

播州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地方。國中有多達三十六個地方豪紳,各自坐擁城堡,割據一方。正因為有同是播州人的官兵衛在他們之間奔走遊說,勸說他們歸順織田,才能在短短兩個月之內,把這塊領地劃歸織田家版圖。在此期間,藤吉郎不得不動武的,只有攻打上月城一處。其他全用外交手段得以解決。

「如此大功……」

藤吉郎熱淚盈眶。官兵衛建樹如此大功,信長卻不在,使得官兵衛之功無法獎賞。

「抱歉!」

藤吉郎垂首表示道歉。他除了垂首道歉,別無他法。官兵衛並非織田家家臣,卻為織田家做出如此巨大貢獻,然而並未從織田家得到一分一寸土地。藤吉郎不知如何對待官兵衛才好,他先寫誓約書,認官兵衛為義弟。若不認官兵衛為義弟,他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報答官兵衛的貢獻。

藤吉郎說:

「另外,官兵衛……」

他們站在路上說話,遠處能看到市場上人來人往。

「有一事相求。此馬還是足下拿去吧!應受賞賜的並非本人。」

「那多難為情!」

官兵衛轉身要逃,被藤吉郎追上去拉住。他抱住官兵衛的肩膀,硬把韁繩塞進官兵衛手裡。

「求求你了!」

藤吉郎幾近哭求。官兵衛不得不接受。他垂首悲鳴,邊哭邊道謝,邊道謝邊擦眼睛:

「誠惶誠恐!……」

官兵衛雖為策士,卻多愁善感。他牽過馬,心想:

「士為知己者死……」

為藤吉郎,死而無悔。在如此感動的同時,他另一方面又覺得:

「此人多會用人!」

這是一個真正的策士,頭腦冷靜客觀。他回到自己的家臣們聚居之處,向大家顯示了這次獲得的褒賞,然後叫來家臣中最有才能的母里太兵衛說:

「此駿馬,賞與汝!」

他順手把馬傳賞給家臣。理由是這次的功績,並非自己一人所有。比如這母里太兵衛也發揮了巨大作用。

藤吉郎曾經——此年春日——私下向蜂須賀小六透露說:

「官兵衛之才,實在令人恐懼!」

藤吉郎所說意思是:若只是機靈和機智,那並無多麼了不起,因為世上的詐騙師幾乎都是如此。官兵衛吸引人之處在於,除上述才能之外,他還具有誠實的性格。藤吉郎通過自身對信長的忠心耿耿,確信只有對他人誠實,才是最大的策略。所以他能敏銳地看出官兵衛的人性本質。

「與自己何等相似!」

藤吉郎覺得。官兵衛與自己何等相似!「與官兵衛可以交心,一百絕不會是九十九,可完全放心。可是正因此,卻令人有點兒毛骨悚然。」

但具體何處令他毛骨悚然,藤吉郎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與自己過於相似之故吧。藤吉郎本來一直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與自己相似的人物不僅本朝絕無僅有,即使大唐和天竺都絕不會有。可他萬沒想到,播州一土老帽大名屬下便有一年輕家臣,竟與自己如出一轍。兩年以來,與官兵衛越打交道,他的驚異越深刻。

「到底原因何在?」

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總是纏繞著他。

多年後,秀吉奪取天下,雖然功績大半都有賴於這個官兵衛,但他給官兵衛分封的領地,卻只有區區十二萬兩千石。其理由大概就是因為他對官兵衛一直抱有這種毛骨悚然的恐懼使然。多說兩句,秀吉在奪取天下後,常喜長夜與近臣們歡談。有日一位近臣覺得此事蹊蹺,斗膽問秀吉:「為何給那位功臣區區如此小封?」

秀吉大笑:

「試想,若封他百萬石將會如何?天下將被篡無疑。」

秀吉說話的口氣,就像說「此即為官兵衛之宿命」。

言歸正傳。

在此,我們有必要多花一些篇幅給這個黑田官兵衛。

就在藤吉郎返回近江期間,播州形勢突發大變。播州最大的豪族別所家,突然倒向毛利方,固守居城三木城公然反叛。

「豈有此理!……」

接到密告後,官兵衛一臉煞白,急忙報告給藤吉郎。據密報說,受別所家影響,另外還有三十餘家豪族都準備倒向毛利方。估計有相當卓越的策士在他們之間遊說活動。

「無妨,只不過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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