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播州

西方有一個奇人。

此人就是黑田孝高官兵衛,也就是後來的如水。這位稀代的策士,這時年僅三十齣頭,不但沒見過信長,也沒見過藤吉郎。

但他卻常暗想:

「如此以往,日本國不久將為織田家天下。」

他喜歡預言,經常預言各種事情,但周圍卻沒有人相信他的預言。

官兵衛自祖父一代開始,就在播州御著 地方土豪小寺家當家老。家老是他家的祖傳家業。

但官兵衛卻並不被主君小寺政職重視,也不被同僚們所看重。官兵衛在這小城,只被當作一個有病的怪人、奇人看待。

「不會舞槍弄劍,有何用處?」

人們背後都這樣議論。事實確實如此,官兵衛不會舞槍弄劍衝鋒陷陣。官兵衛擅長的是運籌於帷幄之內,決戰於千里之外。但如此大規模的戰役,與區區小寺家,幾乎毫不沾邊。

「無聊!」

官兵衛頗覺懷才不遇。他覺得人間世界本為自己施展才華之處,若不能得志施展才華,那自己的大志將會像魂魄般脫離人身,變成鬼神,夜訪他人枕邊,夢魘他人。

官兵衛很鬱悶。但他並不表現出自己的鬱悶,他不願與別人發生無聊的衝突。

官兵衛始祖無人知曉。

其先祖當是無名之輩。後來官兵衛之子黑田長政身為筑前福岡五十二萬三千石黑田家初代藩主時,自稱其祖先是近江佐佐木源一族,但無從考證。

官兵衛祖父從備前 漂泊到播州姬路 一帶,是一個賣眼藥的郎官。

所賣眼藥據傳療效極佳,而且推銷方法特別。姬路北廣峰山上有座廣峰神社,據傳有神靈能祛病驅邪。每年初夏疫病流行前神社給播磨國內所有人家都發放驅邪神符。官兵衛祖父就把自己的眼藥委託給發放神符的組織一起推銷,這一方法大為成功,創了巨額財富。他發財後便用這些錢財組織武裝。因此官兵衛家屬於從商人轉化為武家的稀有家系。

官兵衛的謀略之才,當為其祖父遺傳。當時姬路一帶海岸平原屬御著城城主小寺家領地。官兵衛祖父黑田重隆用賣眼藥積累的財富組織私兵,後投入小寺門下,成為小寺家家老。

官兵衛為第三代。其家祖輩住小寺家支城姬路城。雖叫姬路城,但並不是日後德川家康修建的那座富麗堂皇的姬路城,當時只不過是由幾間草頂房、房子周圍的護城溝、挖溝土堆成的土牆構成的一座小城塞。

官兵衛年已三十餘歲。

「如此小寺家,怎能容俺?」

官兵衛每日鬱悶。恰在此時,天下出現了能使他施展才華、叱吒風雲的形勢。

西有毛利、東有織田開始擴張。

毛利家勢力圈不斷膨脹,佔領山陽、山陰後,越過海峽,勢力延伸至北九州一帶,並利用所擁有的日本最大水軍,掌握了瀨戶內海制海權。相對的,已控制京都的織田軍,其版圖東至東海道中間,北至北陸一半,再加上近畿地區,其領域超過四百萬石。被這兩股勢力夾在中間的便是播州。

一時間,雙方几乎同時把手伸向群居播州的大小豪族,雙方均欲把這些豪族拉到自己一邊。

「歸順毛利。」

這種可能性最大。織田家根據地遠,相比之下,與播州位於同一海岸線的西方毛利家似乎更為強大。他們這樣想不是沒有道理。

況且織田家樹敵過多。不僅毛利,大坂有本願寺,甲斐有武田,越後有上杉等,海內列強皆為信長敵人。這些敵人互相聯合,企圖封殺信長。因此不論誰看,信長都是前途未卜。

「毛利有利。」

連小寺政職都開始這樣說。毛利戰略比較遲緩,換句話也可說比較堅實穩重,容易取得眾小領主們信賴。而且毛利從不背叛同盟者,家風非常誠實正直。相反,世上再無比信長更無誠信的大將。昨日之盟友,為今日之利益也可毫不留情地予以處決。近江淺井就是一個絕好的事例。

但小寺政職並未最後決定是否歸順毛利家。他還在猶豫。

其間毛利不斷派使者來遊說,周圍小豪族也幾乎都倒向毛利一邊:明石的明石家、高砂的梶原家、志方的櫛橋家、佐用的富原家、上月的上月家等。御著小寺家也不得不儘快做出決定。

最後的軍事會議終於召開。此時為天正三年(1575)夏。為出席這次軍事會議,官兵衛從姬路城出發,渡過市川河,前往御著。他決心已定:

「若決定歸順毛利家,便立刻拋開主家,逃離播州,單身投靠織田家。」

這並非官兵衛出於對主家歸順織田家是否有利的判斷,而是官兵衛自身覺得:

「有才如我,唯有織田家方可開花結果。」

他更認為,萬事只有自己,主家無關緊要。在元龜天正年當時,主家並非忠義之處,而是展現自己才華之地。

毛利確實堅實正直,但家風缺乏氣勢,昏暗無華。

「此為致命之處。」

官兵衛覺得。官兵衛認為,無論一個人還是一個家,其家風不能無活力和輝煌。如果沒有此等引人之處,就不可能有人氣。

官兵衛想,且看人家織田家,主將信長確屬充滿權詐、不可掉以輕心的大將。但其活力卻是空前絕後。天下人才被織田家活力所吸引,盡皆集中在信長麾下。信長也不斷從卒伍中提拔有能者為大將,麾下不論大將或士卒,皆全力奮鬥。看織田家,活像看群聚的才能之花各顯其能,盡情怒放。

這一天,藤吉郎從前線撤回琵琶湖畔的長濱城休息。湖畔夏日炎熱漫長,山野還未染上秋色。

「熱到何時方可休啊!」

藤吉郎登上城內最涼快的追手門門樓,脫掉衣服,裸露上半身,讓侍從給自己搖扇納涼,他自己自管剝毛豆吃。藤吉郎這種惡俗舉止,不知是因出身低賤之故,還是體現他天衣無縫的性格,或者乾脆是受信長的影響?反正無人能知個中原由。

眼下望去儘是町民街坊,能看到商人們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對新領主來說,這確是一片愜意的風景。

「本人領民人人都在拚命幹活。」

如果會喝酒,這美妙風景足可作為美味酒肴大喝特喝。為促進城下街坊繁榮,藤吉郎沒有從商人們那裡徵稅。這是信長在岐阜城實行的政策,藤吉郎模仿信長在長濱城照樣推行,結果非常成功。但過於成功,近郊百姓多有棄田進城經商的傾向。眼下藤吉郎最為頭疼的事已成如何防止棄田經商。

「都吃都吃!再拿來!」

藤吉郎拿起吃完毛豆的空盤子,回頭對侍從說。侍從石田佐吉站起來接過盤子。毛豆是石田佐吉出身地長濱東郊石田村百姓進獻之物。

「哦?」

藤吉郎突然對遠處一個路人產生興趣。眼下路上有一個身份不明的武士走來,打眼一看便覺非同一般。

「那人與眾不同!」

藤吉郎說。但侍從們無人理解。該人個子不高,長相也無任何特殊之處,服裝樸素,褐色內衣,土黃色無袖外衣,只有一個隨從。

「何處與眾不同?」

「看腰!」

啊,確實,這小個男人腰上沒佩長短刀 。長短刀用稻草包裹,背在隨從身上。若發生萬一,他做何舉動呢?

「膽大包天!」

或者說乾脆不會用刀?總之亂世如今日,不佩刀劍周遊各地,確實非同尋常。說他有異彩,不僅因為他身不佩刀,還因為他行走的樣子,腳像踩著春風般飄飄然,好似早已完全忘記自己身無刀劍。

「把那人叫上來!」

藤吉郎命令。他想收下此人。這種行動就是織田家獨特的活氣。像茶人喜愛茶具那般,織田家最喜愛人才,看到有用之人,便千方百計要收為己用。

「被發現了?」

官兵衛站住。羽柴家侍童走來,估計只有十五六歲,眉目清秀,聰明伶俐。可面雖童稚,態度卻嚴肅,面對年長的官兵衛未露出一絲笑容,只是冷冰冰地說道:

「本人羽柴家家臣,名叫石田佐吉。請多關照!」

自報家門後,他說有事相告。

「噢!」

官兵衛一直微笑。眼前這個少年雖然態度高傲,卻殷勤地自報家門。

「剛才,」少年說,「俺家老爺在城門上看到足下。欲與足下共飲同樂,敬請賞光!」

「哦,從那門樓上?」

官兵衛故意顯得吃驚,然後向門樓上點一下頭。他雖像吃驚,其實卻早在預料之中。萬事周全的官兵衛在來長濱前,已把藤吉郎的日常行動等事無巨細全部打聽過。他知道藤吉郎平時喜在城門樓上納涼,看街坊忙碌。因此他正是抱著被藤吉郎發現的希望,才特意不佩刀來到長濱城下。

官兵衛道:

「承蒙邀請,誠惶誠恐。敝人正欲拜望羽柴大人。」

藤吉郎是織田家中國地區 申次。

信長早已任命。信長命藤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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