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北陸

當時織田家人都私下嘀咕:信長大人最喜歡的只有馬與猴。

馬即為四條腿的那種動物,猴卻是一個兩條腿的人,就是筑前守羽柴藤吉郎。

信長愛馬。織田家部將、京都公卿、神社寺廟等給信長進貢時,幾乎都是進獻馬匹。

「哦,送馬來了?」

只有此時,信長才面露笑容。信長每次都親自查看。不光查看,他還每次親自試騎。試騎一兩小時,而且幾乎每次都不滿意。

「此馬無用!」

幾乎每次下馬他都如此露骨地說。可見他不是愛馬本身,而是愛馬的性能。若一匹馬無能征善戰的能力,那無論其長相如何英俊,信長都嗤之以鼻。他只愛馬這一戰鬥物資,其中絲毫不含任何趣味。他全神貫注於此。對人他亦是如此。人對他來說,也只是一種工具而已。他喜愛作為工具的一個人的性能,讚賞具有性能美的人物;相反,對性能不好的人,即使對方是家臣,甚至是貴族,他都置之不理。

信長讓畫師把自己最喜愛的二十匹馬,畫成屏風,擺在室內。他常靜坐於屏風前觀賞。每到出征時,他便指著屏風中某匹命令:

「給此馬戴鞍!」

但在如此傾心的二十匹駿馬中,信長愛用的也不過其中的五六匹。那五六匹戰馬被信長連戰連騎,直到累死戰場。信長用人照樣如此。他對自己喜愛的「高性能」五六員部將,不予片刻的休息時間,所有戰局都苛酷使用,使他們疲於奔命。信長喜愛的大將,出自底層的有羽柴藤吉郎秀吉、瀧川一益;新加入的有明智光秀;祖傳家老中有柴田勝家、丹羽長秀等五人。其中最為寵愛的,當數藤吉郎和柴田權六勝家。

信長的勢力從天正初期開始飛速擴大。天正元年(1573)七月放逐室町將軍足利義昭;同年九月,消滅宿敵伊勢長島 的一向宗 信徒(本願寺起義),殘殺數萬信徒;天正三年五月,與武田勝賴決戰長篠,擊敗武田勝賴;同年還揮師北上,消滅盤踞在北陸越前一帶的一向宗信徒。為不使他們死灰復燃,信長軍對他們實行了搗蒜泥般的徹底鎮壓和虐殺。

信長把北陸這塊新佔領的土地(實際上越後地區上杉謙信還健在,織田家新佔領地區不過是越前與加賀一部分而已)的行政和攻防責任,全部交給了柴田勝家。

「奪取北部,全靠權六。放手大幹可也。」

這就是織田信長命令部下的方式。織田家稱之為北國管領。勿庸明言,這一任命就決定未來柴田勝家將會得到北陸兩三國,並統管北陸七國。

同樣,明智光秀被命令負責奪取丹波 、但馬、丹後 等京都北部地區,藤吉郎被命令負責謀划進攻山陰山陽十國霸主毛利家(主城廣島)。按範圍來看,藤吉郎獲得負責面積最大、敵手最強的殊榮。

雖說負責進攻,當然並非馬上就能發動軍事行動,目前這只不過是一種安排。按織田家的常識,要擊敗毛利,佔領中國地區(山陰、山陽),最少也得十年以上時間。

「可憐的傢伙。」

厭惡藤吉郎的柴田勝家等人幸災樂禍:「猴崽子凈在大人面前吹大牛,如今背上百貫大石。等著瞧,不但要累彎他高傲之鼻,還要累彎其背,累斷其腰。」

柴田勝家在織田家中見人便說此類惡言惡語。柴田勝家本為寡言少語、沉著剛毅的五十多歲的武士,但只要提到藤吉郎,他便不顧年齡和身份,說出很多難聽話。每在走廊偶遇,藤吉郎點頭行禮,他都露骨地扭頭視而不見。藤吉郎有事對他說,他也裝作沒有聽見。有時甚至明言:

「不願與你說話。」

柴田勝家以出身織田家家臣世家自負,他從藤吉郎開始冒頭便厭惡這個假惺惺的暴發戶。而在藤吉郎身份與他同等,不得不違心並肩入座以後,他這種厭惡情感已變成一種露骨的憎惡。藤吉郎一直想與柴田勝家交好,當初做了許多讓步,但後來終於還是覺得:

「既然對方如此無禮,若再要讓步討好,惹人輕蔑。」

從此,藤吉郎在走廊即使碰到柴田勝家,也扭頭不看,甚至連頭都不點。

「痛苦啊。」

藤吉郎為此感到痛苦。這種痛苦,非藤吉郎而不能理解。藤吉郎性格特徵本為不厭惡人,不憎恨人,他最喜歡與人建立爽快開朗的關係。所以如今這種與柴田勝家劍拔弩張的緊張關係,使他心情沉重。但藤吉郎並非那種一味討好之人。直覺告訴他,與柴田勝家的這種憎惡關係,在自我防禦意義上,當是一種你死我活的關係。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將永遠持續下去,直至某方死亡。

「百貫大石壓肩。」

這刺耳之言,當然也傳入藤吉郎耳中。傳給藤吉郎的是與柴田勝家同屬家臣世家出身的丹羽長秀。

「別在意。權六年輕時就是那種人。」

丹羽長秀勸藤吉郎。那種人,意思是說柴田勝家從來爭勝好強,所有武功皆欲佔為己有,若別人超過自己,則心生嫉恨,最終甚至至死不相往來。作為柴田勝家長年同僚,丹羽長秀勸藤吉郎說:「勝家本不錯。但即便如此武人亦會有毛病。那只是一種毛病而已。」

丹羽長秀對藤吉郎特別友好。藤吉郎因與織田家第一老臣柴田勝家對立,處於不利地位,他也想通過與丹羽長秀的密切交往提高自己的地位。所以他遇事總是請教丹羽長秀,想盡量取得丹羽長秀的歡心。

「筑州,貴兄將包攬中國。相比北陸遊勇,毛利勢力巨大。權六當對此心生嫉妒,懷恨在心無疑。」

「此言怪矣。」

藤吉郎莫名其妙。北陸,特別是越前地區為織田全軍總攻平定,平定後把朝倉家舊領全部分與柴田勝家。這難道還不是對他特別優待嗎?

「道理雖如此。但權六這人,講道理的腸肚卻拐有不止兩三個彎。」

「煩人的彎彎繞肚腸啊!」

藤吉郎也覺柴田勝家這怪僻老頑固滑稽可笑,甚至荒唐無稽。但為了對抗,他故意做出不快的表情,以表示自己的不滿。

「啊哈哈哈哈……」

看到藤吉郎少有的苦澀表情,丹羽秀長突然笑出聲來。但這並非開玩笑的事。藤吉郎與柴田勝家二人的關係,後來竟發展到兵戈相見的地步。

此是後話。

北陸道(北國)自古分為七國:若狹(福井縣)、越前(福井縣)、加賀(石川縣)、能登(石川縣)、越中(富山縣)、越後(新瀉縣)、佐渡(新瀉縣)。

織田家只不過佔領了其中的若狹和越前兩國以及加賀小部,作為前線基地。此時加賀還是以本願寺義兵為主體,與當地武士集團共同建立的一種和議制的變相的共和國;而越後和佐渡還屬上杉領地。

北陸的織田家根據地,是柴田勝家在越前北庄(福井市)新設的居城。攻擊加賀的前線基地,是位於領地境界之外,稍偏加賀領地的大聖寺城。

以勇猛備受信長賞識的戶次左近被任命守衛大聖寺城。戶次左近曾以梁田姓為人所知。出身於尾張沓掛村豪族,其父在桶狹間之戰時,因偵察到敵主將今川義元所在,向信長建議奇襲有功,戰後被信長評為第一等功勛。最近受信長之命,左近由梁田改姓戶次。戶次本為九州豐後地區名門望族之姓。此時,明智光秀也被命改姓惟任,丹羽長秀亦被命改姓惟住。這些姓氏都是九州貴族姓氏。信長計畫將來討伐九州時,以此三人為前鋒。

但信長目前當然並無進攻九州之力,因此用於進攻九州的戶次左近,也被安排在北陸最前線。

「左近雖不機靈,但有耐勁。守城最好。」

這是為信長命戶次左近防守大聖寺城的理由。八月初,左近派信使飛奔岐阜信長處報告:

「大聖寺陷敵重圍,若無增援,恐難堅持幾日。」

包圍大聖寺城的是盤踞在加賀的一向義兵(由本願寺信徒及其當地武士聯合)。實際上戶次左近進駐大聖寺城當日便被敵人包圍,一直處於戰鬥狀態。

但他未曾想義兵勢力日益壯大,終成一萬大軍,重重包圍大聖寺城。城堡位於大聖寺北郊敷地山,左近加強防禦,日夜抗戰。但他兵力弱小,終快要支撐不住。

「北國一帶,全權交由修理(柴田勝家)負責。可曾向修理求援?」

信長問信使。這樣問理所當然。因為北陸屬柴田勝家統括,大聖寺城亦屬其管轄。

「多次求援,但一直未有來援。」

「為何?」

從柴田勝家的越前北庄到加賀大聖寺只有一日行程。柴田勝家只要願意救援,立刻就能趕到。

但柴田勝家卻按兵不動。理由是風聞越後上杉謙信有上京動向。信長當然知道,如果上杉謙信發動上京大軍進攻,那北陸那點兒織田軍根本不是對手。

信長立即招集大將們開會討論。藤吉郎僅帶數騎,從近江長濱急行而來。進得城堡,藤吉郎在走廊便高聲大喊:

「胡扯!他謙信能長翅膀?」

藤吉郎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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