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南殿

藤吉郎幾乎成了色魔。

「何處有佳人啊?好想啊!」

他從早到晚滿腦子只有這一個念頭。一直這樣想,半邊頭都想疼了,疼得發熱。藤吉郎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己這不是走火入魔了嗎?

但藤吉郎照樣提著腦袋東征西戰。

世上如琵琶湖畔長濱城主藤吉郎這般極端繁忙而且充滿活力的人應不多見。他幾乎未在自己領地北近江安寧地住過。受信長破格提拔,他身居大名要職。但他根本就沒想過要住在城堡里優雅地當大名,他一直馳騁在戰場。按信長的戰略部署,轉戰各地。

當然,因為要聯絡或接受命令,他有時也去信長的主城岐阜。只有那時,他才能回到岐阜的自家公館,與寧寧同衾共枕。

一般都是一晚,最多兩晚。每次他都不知疲倦,把長濱正在進行的築城工事和長濱城下的區域劃分等,唾沫星子滿嘴亂飛地說給寧寧聽。這也是藤吉郎的奇怪之處。一般武士從不與家人說外邊事。不僅不說,與商人不同,他們都以寡言少語為美德。但這小個男人卻屬例外。他極喜幹事,也極喜對人說自己所干之事。

天正二年(1574)初春的一天,藤吉郎受信長之命,火急趕回岐阜城。

「寧寧,再耐心等等。」當晚,藤吉郎給寧寧說。

長濱城建成之前,藤吉郎暫時還讓寧寧住在岐阜。他讓寧寧「再耐心等等」,然後拿出一張大紙,在紙上畫出長濱城,此處已建成,此處還正在修建等等,熱心地說給寧寧聽。

「這,」藤吉郎大聲說,「這箭樓完成後,俺便入城。你們當然也應一起入城。你穿上綾羅綢緞,帶上你們女人一起進城。」

「近江長濱,到底是什麼樣子?」

「有個海一般大的湖,伸向西邊。」

藤吉郎無數次說過這個風景。但他百說不厭。同是北近江國城,但已滅亡的淺井家的小谷城在險峻的山上,冬季雪深風大,作為國城很不合適。而長濱城卻建在平地,氣候溫暖,還是水陸交通要衝。

「曾有過城,為京極家之城。」

藤吉郎說「京極」一姓時特意加重語氣。京極氏是室町幕府大名,作為近江地區守護大名,其家系源於鎌倉時代,屬於典型的武家貴族名門。如此名門,近畿地區別無僅有。京極家代代領有近江地區,但後來被淺井家強奪。如今淺井家又被織田軍消滅。

「京極家為名門豪族。當地人雖怕俺這新領主,但他們心底還是崇拜著京極氏。」

「像尾張的斯波屋形家。」

寧寧一聽就明白。尾張在進入戰國織田家得勢以前,作為室町幕府的守護大名斯波家一直領有該地。連寧寧都知道,沒落後其後裔叫做「斯波屋形」,繼續受到國人的尊敬。織田家等本來都不過是斯波屋形家老的家臣,由此可見其多麼尊貴。京極家在北近江就處於此等地位。

「寧寧啊!」

藤吉郎在被窩裡用手指捅了捅寧寧。其實他想求寧寧一事。

「怎麼了?」

「有事相求!」

「聽著呢!」

「求求你,俺想要女人!」

藤吉郎用手胳肢寧寧豐滿的身子,像小孩求大人給買零食似的央求。寧寧覺得這個人簡直不可救藥。

「女人?」

他這時貌似厚著臉皮央求寧寧,其實他早已到處金屋藏嬌,不等寧寧嫉妒,在這個戰場上也忙得不可開交。

「事至如今,你還……」

「對對對,正是如今才想要呢!」

藤吉郎已是近江長濱二十萬石大名。與迄今為止到處覓食的飛鳥不同,作為一國之主,應有後宮。這其中也有寧寧的責任。寧寧沒給藤吉郎生下後裔,本來便應主動提出來給藤吉郎納妾。按武家習慣,正室寧寧應該統治側室。

「聽說你在橫山城不是已有一個叫做阿裳的女人嗎?」

「啊啊,那也算一個。」

「算一個?難道還有別的?」

「還有心肝、寶貝、乖乖、夜叉……啊,疼死俺了!」

藤吉郎疼得從被窩裡跳起來。右大腿被寧寧擰得內出血。藤吉郎按著大腿根,故作疼痛,在床上亂滾。不管怎說,長濱城建好後,藤吉郎要把迄今為止與自己有關的女人都收進後宮,交給寧寧管。為此,如今無論如何得跟寧寧說好。所以無論寧寧如何打自己擰自己,都得交代清楚。長濱城完工後,寧寧作為「北方」 ,得率領女人們入城。

「求你了!好不好?」

藤吉郎滑稽地雙手合掌,苦苦哀求。最後乾脆開始口念佛經,手舞足蹈起來。其實他內心,還有一事要求寧寧。

不過此時他還不敢說出口。若說出來,寧寧不定真會生氣。

藤吉郎要說的,便是京極家之事。

藤吉郎在近江聽說京極家還有後裔存世,而且聽說那家還有一芳齡之女。

「必定傾國傾城。」

藤吉郎雖非詩人,但比誰想像力都豐富。他聽到這消息,眼膜里馬上便映照出一個美麗的妙齡女郎形象。

但這沒落貴族如今並未住在近江。

他們住在京都。淺井家隆盛時期,這沒落貴族把自己家族一女嫁給淺井家,靠淺井家周濟些許錢糧度日。如今淺井家已亡,相比以前更加落魄絕望。

藤吉郎對信長建言道,想給近江舊國主京極家少許生活輔助費,可否?

作為一國領主,藤吉郎一臉認真。理由當然不能提戀色之心。他真心認為這是收攬近江人心最方便、最有效的方法。

信長說:

「就按你的想法辦。」

他同意了藤吉郎的建議。信長同意其建議的當晚,藤吉郎給寧寧提出後宮女人一事。不過他沒敢提到京極家的名字。

藤吉郎回到近江,馬上派橋本甚助去京都,尋找京極家傳人所在。

不久橋本甚助回來報告說,京極家傳人京極高吉大人住京都京極三條一帶自家舊居,過著與世隔絕的孤寂生活。

「子女可有?」

「有。長子叫京極高次,年方十二。還有兩位公主,一位八歲,一位六歲。」

「八歲?六歲?無可奈何。」

藤吉郎頗覺沮喪。但他是一個永不失去希望之人。他馬上又問:「其他堂兄妹呢?」橋本甚助回答說:京極高吉有一弟叫京極高藤,家住京都因幡堂後蓬蓽里,已沒落到與平民百姓無二,勉強度日,迴避世事。

「京極高藤,莫非當年做足利義輝近習 ,官至大藏少輔的那人嗎?」

「正如大人所知。」

「那位京極高藤,可有子嗣?」

「無有男子。僅有一女,年已二十,深藏閨閣。皆因世事動亂,還未出嫁。」

藤吉郎一聽,心裡一喜:

「便是此女了!」

雖是旁系,但京極就是京極。他問那女子的名字,說叫「千代舞」。一聽名字便覺可愛。

不久為協助攻打大坂本願寺,藤吉郎率軍從近江發兵,路過京都。天還未黑,便駐紮下來。

他趁此機會特意去京極家拜訪。他先拜見直系傳人京極高吉。因為提前派人來聯繫過,所以京極高吉開門恭候。

「未曾想竟如此荒涼!」

映入藤吉郎眼帘的,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府第。長滿荒草,屋檐傾斜,讓人不由覺得裡邊會有妖魔鬼怪出沒。京極高吉這位當年的「從五位下長門守」,披頭散髮,自稱法號道安,面無生氣,只是無力地抬起上眼皮,在門口恭候藤吉郎。

京極高吉把藤吉郎請進屋,讓他上座入座。

「別別別!」

藤吉郎自己也不知此人與自己,到底誰應在上誰應在下。不管怎麼說,這位京極高吉是藤吉郎如今領有的北近江從前的領主。但在半世紀以前就已失去領地,如今已敗落到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之境。話雖如此,但他卻毫無疑問是受世人尊敬的室町體制舊貴族,其官位比藤吉郎還高。從官位和血統上來說,京極高吉當然應坐上座。但從前是從前,如今信長把舊權威和舊體制都已打破。今日近江領主是破壞者信長任命的這位拿草鞋出身的藤吉郎。如果隨便對舊貴族行大禮,有損主人信長的權威。

「這這這……」

要說表演隨便,藤吉郎應算天下少有的名角。

「啊哈哈哈哈……」

藤吉郎照例放聲大笑。他這種爽朗和活力,能把對方也拖進自己這個世界。「彼此不分上下。請給院中鋪毯子一張,咱們盤腿而坐,隔牆欣賞殘櫻如何?」他說著自己先走到院子,命人鋪上帶來的毯子。可要鋪毯子,還得先割院中荒草。藤吉郎親操鐮刀,彎腰割草。他邊割邊笑著對在廊檐就座的老貴族說:

「俺割得如何?小時給人幹活,此為本行。一個割草小兒,如今成近江大名。世道流轉輪迴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真是不敢麻痹大意啊。」

嘎嘎嘎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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