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利家

「猴子忘乎所以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岐阜城下的人都如此議論。木下藤吉郎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猖狂面貌,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地在岐阜城中晃來晃去。

重臣們對他說事,他總擺出一副瞧不起對方的表情,厭煩地隨便應付:

「啊,是嗎?」

因為受信長恩寵,他連老臣們都不當回事。猴子這種狂妄自大的態度,讓織田家幾乎人人怨言滿腹。

大家都在背後罵猴子:

「狂蛋!」

「狂蛋」好像是尾張、美濃一帶方言。

順便說一句,猴子奪取天下後,相當於其秘書官的石田三成,也被人罵作「狂蛋」。

不過猴子當然不知道自己被人在背後這樣罵,因為如今人人都怕猴子。猴子常在半夜三更被信長叫到住所,與信長長時間密議。猴子現已成為信長秘密參謀。如此一來,人們都覺得,猴子還不順便說一些自己的壞話?

「那傢伙最令人討厭!」

大家雖然都這樣想,但無一人敢當猴子面說。

「夥計,知道嗎?」

來忠告猴的,是他家隔壁的前田利家又左衛門。

「大家都討厭你。」

利家把大家私下說的那些壞話都說給猴子聽。大家都說猴子肯定會給信長密告他人不是。猴子聽後,驚得打個趔趄,露出一臉哭相。

「無聊之極!」

若要說猴子有何美德,那便是從不說別人壞話,從不密告別人,從不背後議論別人。若猴子在背後密告別人,那猴子便完全是一個奸臣、佞臣了。

猴子本來具有當佞臣的素質。敏銳覺察主人脾性和好惡,巧妙迎合主人——猴子這種天生之才,也就是世間所說的奸臣、佞臣之才。

猴子明白這些。

「本人有奸佞之才。」

猴子知道自己內心的每個角落。他有時甚至對自己智慧的高深和頭腦思維的神速感到恐懼。

「像本人這樣的人,稍有不慎,將身敗名裂。」

這些他都清楚。近鄰諸國就發生過許多此類事件。有獵鷹師出身的小聰明成為國主寵臣,教唆國主荒淫無度,結果使得國破人亡;還有靠裙帶關係從賤人一躍成為國主紅人,晝夜伺候國主身邊,耍弄權勢,欺壓老臣。信長老岳父齋藤道三即為如此。他本來是一個從京都來行商的賣油郎,他看到國主弱點,教唆國主沉溺酒色,失去戒心,最後竟篡奪美濃國大權。「事實上,俺這條鯉魚能跳上龍門,在別人看來,與那些人相差無幾。」

猴子全身充滿這種特殊才能。

「佞臣與我,僅差毫釐。」

所以猴子一直保持自戒。為不走錯路,猴子給自己定一禁忌——從不評論織田家其他武士。後來猴子身處不受這一禁忌束縛的地位後,才毫無顧忌地評論別人長短。但在這一時期,他拚命忍耐。這種忍耐痛苦異常,傷肝動火。但猴子知道:

「一旦說出,即為誹謗。」

所以他堅忍不懈,從不在背後議論別人,更不會卑劣地向信長密告別人。正因為他從不密告別人,才使他與佞臣完全區別,才使他給信長一個性格開朗、活潑好動的印象。

猴子恨不得大叫出來:

「在下之苦勞,誰人能知?」

猴子說話時,總先這樣開頭:

「在下有智慧……」

利家聽後打斷他的話頭,苦笑道:

「問題正在於此。足下這種傲慢自大的態度,令別人生厭。」

「聽在下解釋。在下一直警告自己,一個有智慧者,必須隨時保持純凈的心術。在下從無害人之心。」

猴子想說的意思是:若有害人之心,那智者與惡人將是同義語。猴子為給人一個沒有害人之心的印象,盡量使自己在人前表現得開朗輕鬆。猴子知道,只要一個人性格開朗,哪怕是個強盜,也能令人感到幾分可愛。

「但現實問題是重臣們都恨你。還是注意點好。」

「明白。在下小心便是。」

猴子忍住眼淚,感謝利家真心真意的友情。

利家也很佩服猴子的這種率直,他拉住猴子雙手。這是一雙很小的手:

「夥計,還是要多立戰功。」

前田利家又左衛門在織田家武功數一數二,已被選為母衣武士。他誠心誠意忠告猴子,只有在戰場上持槍衝殺,立下戰功,家中武士們的看法才會變化:

「猴子打仗不要命,所以才被破格提拔。」

利家說,只要你立下戰功,任何閑話都會隨風消散。輿論其實便是如此。

如此看來,連利家都不能理解自己,猴子心裡更加難受。俺猴子不是立下比一槍一騎大不知多少倍的武功嗎?俺把自己所擅長的謀略、策反等不是毫無保留地都獻給了織田家嗎?織田家領土的飛躍性擴張,雖說有信長的天才指揮,但我猴子對其作出的巨大貢獻,還是少有人能理解。

猴子在織田家沒有知己。

猴子的知己只有一人,那就是織田信長。信長不但是猴子的知心知己,而且還是他開發出了猴子的這種才能,給猴子施展這種才能提供了廣闊天地。

「寧寧,俺們高興高興!」

猴子聽利家忠告後回到家,滿臉陽光,開朗地對寧寧說:

「大喜事,買酒來!」

他把蜂須賀、稻田等自己的與力武士和淺野長政等家臣們都叫來,對大家喊:

「唱!」

猴子自己先站起來跳起舞來。大家都莫名其妙,不知有何喜事。但既然猴子高興跳,大家也都拍手給猴子助興。

巫女山溝草蔥蔥,

牛犢吃草草更蔥。

主人不來寢室閑,

青樓暗涕望眼空。

這是一首表現當今神社附近靠賣身度日的巫女的民謠,猴子跳得很猥褻。山溝指的是女陰,牛犢指的是男根。

「牛犢吃草草更蔥。」

猴子嘎嘎亂笑,用手指畫,做出淫穢動作。寧寧看著猴子的舉動,不由也偷笑。但沒想到猴子卻接著唱道:

俺家老婆淺山溝,

牛犢吃草草卻無。

無草牛犢只飲水,

滿水山溝光葫蘆。

聽猴子如此一唱,寧寧急了。光葫蘆指的不就是那個嗎?寧寧的那個光滑無毛,像個光葫蘆,這不是噁心自己嗎?

「你!」

寧寧趕緊大聲制止猴子,讓猴子不要再唱下去。寧寧發急的樣子太可笑,逗得蜂須賀小六他們笑翻在地。連來作客的前田利家也「哇……」的一聲,大笑出來。

利家邊笑邊舉起酒杯,彬彬有禮地敬給寧寧道:

「敬你一杯!」

利家似乎對這個事實特別感興趣。因為利家小名還叫犬千代時,也對淺野家這個寧寧相思有加。但寧寧不喜歡利家風流嗜好,所以這門親事便沒結成。因此利家對這一事實,有著跟蜂須賀他們不同的感受。

「光葫蘆?」

利家低頭故意裝作要看寧寧腿間,寧寧趕緊抽回腿罵道:

「討厭!回去看你們家阿松去!」

「阿松啊,阿松啊!」

利家站起來邊跳邊唱:

山有蓬萊萬千歲,

萬歲千秋重重疊。

鶴立阿松枝葉茂,

龜遊河堤水滔滔。

意思是說俺家老婆名叫阿松,那個地方茂密滋潤。其實他也暗喻「俺雖沒吃上你這個光葫蘆,但俺老婆比你更好」。唱完,利家大笑一聲,手舞足蹈,回到自己座位。

利家喝醉,小六喝醉,大家都喝醉了。但都不知猴子為何設酒宴大鬧。

酒宴快結束時,利家問猴子。猴子回答說,因為你忠告俺被人看不慣,俺才如此高興。「你想想,在織田家如此眾多的臣下中,在下能被那些有來頭的重臣們討厭,還不說明在下已成一條漢子了嗎?此非喜事,何為喜事?」

「原來如此。」

「大喜事吧?」

猴子更是手舞足蹈,胡蹦亂跳。猴子其實酒量很小,但他根本沒醉。

利家是一個單純的人,他被猴子的大度和開朗所感動,對猴子心服口服,後來見人便說——那人你恨不得。你越恨他,他越興高采烈。別人聽後都無可奈何,慢慢也都不說什麼了。猴子的小聰明又大為成功。信長本是一個疑心很重的大將,如果猴子過於被人猜疑,信長勢必會覺得:

「沒準猴子真的……」

對猴子產生疑心。猴子其實最擔心的是這個。

其實正在對猴子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少時,有次老臣佐久間信盛無意中對信長說猴子的不是。但信長當場回答道:

「毋庸多言,本官自知。」

我要是看到猴子胡來,我就親手撿起石頭,砸爛那狗東西沒有幾根毛髮的頭顱——信長接著說。他顯然是警告佐久間不要在背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