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半兵衛

猴子的思想與凡人似乎不太一樣。

他似乎與織田家其他武士生活在不同的意識中。

以這次嘉獎為例。對一躍成為新城加番的猴子,信長不能容忍他還是那種低賤的身份,所以當初加俸百貫,接著又改成加俸五百貫。猴子一下成為中級將校身份。

「自己不配受此殊榮。」

猴子嘀咕著有意讓別人聽到。他的表現在別人看來只能令人討厭。

「這下麻煩了。」

猴子所說的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暫且不管,單說在接受信長褒賞後,他退到其他房間,盤腿坐下,皺起眉頭。他抓耳撓腮,一副困惑為難狀。

「讓大人吃大虧了。不成倍賺回一千貫不行。」

猴子自言自語反覆說著這一句話。用武士的常識來看,這真是一個很滑稽的想法。一般武士,建立功勛後能獲得褒賞,提高自己聲名就很滿足。主從關係本來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但正是在這點上,猴子不是武士出身,而且天生就是一個商人。所以他覺得接受恩賞,就是給信長帶來了損失。既然讓大人受損,那就只能佔領敵地,至少佔領一千貫以上,首先使信長不吃虧受損,另外五百算讓信長多賺的。這與鎌倉、室町時代以來的武士常識完全不同。猴子全身心充滿了商人思維。

其實這種思想也許是受信長影響才形成的。信長總是把想問題的出發點置於此,從這裡出發思考所有政略和戰略,包括統治織田家,他用的也是這種商業方法。出身門第一錢不值,他只喜歡能給自己帶來利益的人。信長的想法總讓其他大名感到意外,與其說是因為信長聰明機智,還不如說是他想問題出發點與別人不同而已。

猴子敏捷地覺察到了這點。

織田家其他武士還依然生活在室町時代的陳舊意識中,只有猴子看出信長的這種思考特徵。說這是猴子的天才所致,還不如說是猴子的商人感覺使然。

墨股城外是寬闊的敵地西美濃。更遠處若隱若現的是敵人的大垣城。

「奪過來!」猴子想。

墨股城外的村子奪過兩個三個就值千貫吧。猴子命令蜂須賀小六連續作戰,很快就奪取超過千貫的新領地。

「猴子很能幹。」

信長對猴子的報告很滿意。他當然並非因為猴子給自己奪來幾個小村而滿意,他滿意的是猴子這種思考方式和行動。只要猴子能保持這種思考方式和行動模式,信長就能放心使用猴子。

「這猴子,活像個商人。」

信長後來笑說。不過他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才正像一個商人。

更後的事情。已身為筑前守 的猴子有一天在住地安土城吹大牛。他伸開雙臂誇口道:「本官近日即可奪取山陽 、山陰 。但謝絕恩賞,但請允許本官率軍攻打九州即可。佔領九州亦不需多時,指日可待。此皆為大將軍威光所致,亦謝絕恩賞,只需許本官統治九州一年即可。本官用一年收穫做兵糧,再煩請派給本官一位大將軍親信,本官將率大軍進攻朝鮮與大明。大明獻給大將軍做領地,朝鮮交給本人統治足矣。」

要佔領朝鮮等,與說想佔領火星無二,毫無現實感,對信長來說也不疼不癢。猴子一門心思想的就是既然拿了信長俸祿,就要用這資本給信長賺錢。猴子能如此看待主從關係,應當還是因為他並非鎌倉、室町體制以來傳統武家出身。猴子只能用行商的思考模式,來看自己與信長的關係。從這點上來說,猴子是一個奇妙的人物,而能接受猴子這種奇人的信長,其實也只能是一個奇妙的人物。

駐守墨股的猴子向信長要求的,不是兵員和物資,而是織田家的旗幟。織田家的旗幟,說是紅色,還不如說是枯葉色,是一種細長的豎旗。

猴子就想要這個。他每次都求信長:

「請賜若干豎旗!」

猴子收到信長送來的旗後,給每個新佔領的村莊都插上,表明這是織田家的領地。信長甚至覺得,只要給猴子送去旗幟,猴子就能擴大領地。

「只要這一隻猴子,或可佔領全美濃。」

信長確實如此想,回頭又覺自己太過天真。

墨股城塞位於西美濃一角,高築的石牆深深紮根於國境河中。這一帶水草豐茂,即使在河川乾旱期,也有積水,泛著桔梗花般的藍色。

或許再無城下一望無際的美濃平原更令人感到富饒美麗的了,而且這是一片能激起人統霸天下夢想的土地。西美濃的關原地區,為天下十字路口。通向京都的幹線道路中山道貫穿東西,往北有北國街道,向南有通向伊勢的牧田街道。

信長若要奪取天下,必須首先佔領美濃國。

「若欲佔美濃國,須先佔西美濃。」

猴子替信長想。而西美濃,就在自己駐守的這墨股城下。

美濃國雖經齋藤道三改革,已相當近代化,但國中各地村落都有稱作國眾、國人、地侍 的村落貴族在村中修築城堡自成一系。其數量竟達七八千。都城稻葉山城城主齋藤家為其盟主。所以實際上齋藤家只不過是這一武士聯合體的代表。與織田家體制相比,在這點上齋藤家體制含有濃厚的中世色彩。

西美濃盤踞著三個巨大家族,一是稻葉、一是氏家、一是安藤。

正面進攻,必定吃虧。

「只要籠絡便可。」

猴子如此想。西美濃人雖屬美濃,但局外人意識強,自我獨立風氣濃,不像其他地區人那樣對齋藤家忠誠。對他們示之以利,言之以理,或便會歸順尾張。

猴子把西美濃這些地頭蛇的姻親關係、性格、不滿等進行了徹底調查。搞這種諜報活動,蜂須賀小六手下的野武士們最為得意,他們發揮了巨大作用。猴子讓他們故意誇大織田家的實力,散布給西美濃人聽;同時還散布謠言,說美濃國主(嚴密說應是盟主)齋藤龍興是一個懦弱缺德、沉溺酒色的無能國主。化妝後的野武士們見人便神秘地說:

「美濃國主腐敗透頂。齋藤龍興蹦躂不了幾日。明年此時稻葉山城就會被織田大人佔領。」

小六他們化裝成行商人、僧人等,不分晝夜,在西美濃一帶神出鬼沒,在當地散布流言蜚語。

這裡有一個村落叫鵜沼。

該地出產一種叫做鵜沼石的形狀奇特的黑色石頭,茶人無人不曉。位於木津川河畔,對岸就是尾張國犬山。

鵜沼村地侍叫大澤治郎左衛門。身材高大,臉色紫銅,以豪勇著稱,每次都讓尾張軍大為吃虧。猴子覺得應先收攏這位治郎左衛門,事實上他很快就拉上了關係。

這一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有特殊關係。這一特殊關係的關鍵是蜂須賀小六。小六年輕時曾在美濃效命,所以美濃熟人多。特別與大澤治郎左衛門胞弟大澤主水關係深厚。他先說服大澤主水,然後通過主水說服其兄長。最終這位大澤治郎左衛門竟趁夜色混進墨股城拜見猴子。

猴子決定對這一蠻勇地侍誘之以利,收攏過來。猴子早知這大澤治郎左衛門是個見利忘義、慾壑難填之徒。

見面後果真如此。大澤拚命誇大自己的價值,提出巨額恩賞要求。無奈,猴子只好全部答應。

大澤走後猴子立刻趕回清洲城,給信長彙報了大澤的要求。信長聽後當場罵道:

「殺了!」

猴子一聽,就覺得這下完了:自己太自作主張了。

猴子覺得自己已像信長肚子里的蛔蟲一般理解信長,信長思考問題的方式也基本掌握,所以他一直在自己所理解的範圍內獨斷專行,決定一切。但無論如何模仿,猴子還是猴子,他不可能是真正的信長,他沒有信長的那種果斷。這次他就想得太天真。

信長根本沒覺得大澤治郎左衛門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覺得不答應大澤的要求,殺了這地方小地侍,不會影響大局。

信長的想法就是如此。

在信長看來,大澤唯一價值就是他那點兒蠻勇。僅憑那麼點兒蠻勇,還來要求千貫以上的恩賞,信長極端討厭這種貪慾之人。——織田信長時代,再無人比他更不能容忍家臣們的貪慾了。後來,信長把自打亡父時期以來一直做織田家家老的佐久間信盛趕出家門,其原因就是「一心只顧給自己蓄財,竟吃空頭糧餉。太過貪慾」。

「大人,請三思。臣下覺得……」

猴子只能再次替大澤辯解。大澤此人確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存在,但若不接受此人倒戈,則勢必影響今後對西美濃其他地侍的策反工作。

信長聽後跳起來道:

「大膽,竟敢教起大人我來?」

信長從上座撲下來要打猴子。猴子想跑,已來不及。他嬉笑一聲,揮拳亂打自己的額頭。

「該死!該死!」

猴子一隻手拜信長求饒,一隻手亂打自己額頭。他用自虐的形式,求信長不要怪罪自己,寬恕自己。

信長苦笑。

「饒你一次!」

「大澤治郎左衛門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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