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嘉兵衛

駿府多有美少年。城中常見穿著華麗的美少年來往。

這是今川義元的嗜好。

今川義元醉心京都文化,熱衷於把京都所有知性與文化都引進駿府。因為過於迷戀,他甚至連這種嗜好都引入。

有言道,「五山僧侶愛美少」。

五山即為京都臨濟宗五大寺,日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萬壽寺五寺總稱。此五山禪僧們雖然身處亂世,卻固守唐人做詩的傳統。同時他們卻也失去鎌倉初期禪風,在寺內包養美童,追求常人不可思議之美。

今川義元對此心嚮往之,他在自己城下修了一座巨大的臨濟寺,從京都請來五山僧侶之首滿本光國,拜其為師,自受名「秀峰宗哲」。

然而今川義元受滿本光國影響的既非禪,亦非詩,而是覺得經五山文化培養的美少年比女人更加妖艷這種審美眼光。

自然,臨濟寺便成為美少年巢居之地。駿河、遠州兩地人爭相把美少年送進臨濟寺,培養成住持的侍童,盛裝打扮。也有人從京都把美童帶到駿府,送給豪紳武家當侍童,或送進寺院當侍童。這些美少年都夢想有朝一日被今川義元看中,能進城服侍義元。

因此駿府城下大街小巷遍地美少年,以致「駿府美少年」一語傳遍天下諸國。

理所當然,這兩國人看人時對對方容貌非常敏感。

容貌醜陋之人,在這裡比在別國更受人白眼。

「真是個怪地方!」

猴子逐漸產生這種想法,是因他感受到當地有的這些怪毛病。顯然,此地不是猴子這等男人長居之地。

首先,他不能昂首挺胸地在駿府城下大街小巷行走。

「那是人嗎?」

當他在街上行走時,街上來往行人大都嘲笑。不笑的人也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猴子無言以對。當年浪跡尾張、美濃、三河時,從未受過此這種委屈。

「看來,俺長相確實太醜陋!」

到這裡後,猴子才開始注意到自己的長相。連那位好心的主人松下嘉兵衛,當初看到猴臉時也驚得魂飛魄散:

「這張臉可是珍奇,世上少有!」

嘉兵衛本好獵奇,而且也僅因為有這一念頭,才把他收養。不僅收養,還把他帶到引間城去給城主看,甚至叫出夫人家眷等,讓城主全家人都來觀賞猴子這張珍奇的臉。

「奇異之地!」猴子想。

多年後猴子才知道,形成這塊土地古怪風氣的緣由,其實是出於領主今川義元的嗜好。

猴子來到遠州的好處之一,是開始關心自己的容貌。他對自己的奇妙長相越想越想不通。自己在尾張時可是從未有過這種焦慮啊。

有一天,他隨嘉兵衛去駿府,在返迴路上,他沖著嘉兵衛後背問:

「就奴才容顏,敢問二三嗎?」

春日午後,路旁開滿金黃的蒲公英。

「這傢伙!……」

被猴子突然一問,嘉兵衛嚇了一跳。因為嘉兵衛帶猴子去走訪駿府高官,得到不少好處。看了猴子後家家興奮:

「竟養如此珍奇侍從!」

嘉兵衛有時也一本正經地說:

「此為在木曾捕獲的真猴!」

不過嘉兵衛其實還是一個細心人。猴子雖為侍從,也是一個活人,被當猴子取笑,他多少還是感到有些內疚。如今被猴子問起,他想:

「這傢伙,生氣了吧?」

但猴子並沒有生氣。他僅僅是出於旺盛的好奇心和鑽研心,對自己容貌產生興趣而已。

「極為少見是吧?俺這張臉。」

「嗯。」

嘉兵衛故意含混其詞,他揣度著猴子的心理,慎重地說:

「嗯,當然不及臨濟寺侍童。不過,只要看一眼,誰都不可能忘記。」

嘉兵衛沒有忘給猴子戴高帽子。

但猴子並不想聽這些。

「奴才想問的是,奴才這張臉,是長得醜陋,還是長得嚇人,或是長得可笑?」

「來,歇會兒吧。」

嘉兵衛從馬上下來,坐到路邊滿開的蒲公英中。既然已經知道了猴子的真意,他便想認真與他聊聊。

「你這傢伙聰明伶俐。」

他先誇猴子。猴子能把自己臉容給人的印象確切分成三種,嘉兵衛感受很深。嘉兵衛小聲說:

「實話說,三種都有。」

「謝謝您實話實說。不過奴才的丑相,是否會嚇倒別人?」

「有時。」

「比如何時?」

「比如你與同夥們打鬥完後,似乎滿懷心思,陷入沉思時。你那時鬱悶的丑相,灰暗得能使周圍變成冰窖。你目光似蛇,像陌生人一樣表情奸惡。別人看你,就是一個令人恐懼的佞人。」

「比如這樣嗎?」

猴子雙臂抱胸,頭顱下垂,僅微睜兩眼向上斜視。嘉兵衛大驚,能有這樣的表演能力,只給武家效力實屬惋惜。

「快停下!」

嘉兵衛嚇得臉色發白。他覺得這傢伙能當欺天大盜,今後不能掉以輕心。看來這猴子天生就是一個黑心腸的冷血動物,有當佞人的天分。

「感激不盡!」

猴子破顏而笑,像突然照到陽光似的。一個目光明亮快樂的陌生人出現在眼前。

「此人非善!」

嘉兵衛甚至有點兒想跟他擺脫干係。但猴子卻嬉笑:

「請允許奴才再表演一次生氣之時,老爺看會是何樣容顏?」

猴子輕點頭顱,後揚臉皺眉,微收下頦。

猴子只做這一簡單動作,便出現一張異常憤怒的臉。嘉兵衛又一次感到震驚。猴子這張臉,雖不大,卻像鬼神般駭人。

「不……不錯。」

嘉兵衛趕緊應付。老實說,如今這面相雖可怕,但並沒有剛才那張「鬱悶臉」瘮人和生厭,多少還感覺爽快一些。

「就是說,作為武人,奴才這張臉很吃虧?」

「也許沾光。你單亮出這張臉在戰場上東奔西跑,敵人就會被你嚇得屁滾尿流!」

「哈哈哈!」

猴子發自內心地笑出聲。這張惹人喜愛的笑臉,才是猴子出類拔萃之處。

「此顏最可!」

嘉兵衛坐起身來。這張絲毫不見毒性、令人喜愛的笑臉,才是猴子最大資本。嘉兵衛說:

「此顏最善,就用此顏!」

「噢,這張臉啊!」

猴子收回笑臉。他用手揉揉眼下,似乎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長處。

「對,此顏亦可!」

嘉兵衛不由擊掌稱好。這次是自然表露,顯出些許諧謔的呆相。

「按老爺意見,就奴才要麼傻笑,要麼裝呆?」

「正是,往後就以這兩張臉相機行事即可。如此,那些朋輩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厭惡你了。」

猴子被下人、同輩們厭惡和排斥,一直是嘉兵衛的心病。

「奴才明白。」

猴子也每次想起這些就想逃離這遠州。

嘉兵衛起來繼續往前走。猴子垂頭隨後——就是那張「鬱悶臉」。

那些下人對猴子表現出來的厭惡非同一般。

猴子動過門閂,別人就都不動,誰要動就對女傭說:

「拿鹽來!」

他們撒鹽驅邪後,才用手碰門閂。吃飯時同樣。所有人本來應該同在廚房吃飯,但他們都說:

「絕不與猴子共餐!」

若猴子進來,其他人都馬上站起,端碗跑到院里,席地坐在草席上吃。猴子知趣,他每次故意晚去吃飯,因此總是一人孤單用餐。

「難道俺就那麼骯髒噁心嗎?」

猴子幾次想破口大罵,但每次都忍住。

「為何俺被人如此厭惡?」

進到頭陀寺村松下家以來,猴子一直在思考這一問題。理由之一可能因為自己是外國人。當時人覺得「外國人」就相當於外族人,本來就有排斥情緒。而外國人中,遠州人又最厭惡尾張人。遠州人稱尾張人為「尾張賊」。

尾張人擅做生意,善辨東西好壞,善抓商機。單憑這點,在純農業地帶的遠州人看來,就是一種完全不能理解的人種,只能稱他們為「盜賊」。

比如說猴子被嘉兵衛提拔成納戶役,身份也從一個小者變成足輕後,馬上著手低價購入紙張和燈油。猴子到附近與松下家級別相同的其他武士家去,與人家納戶役拉好關係,把這些家需要的紙張和燈油統計到一起,然後親自到駿府,與批發商交涉,低價購入,再分給大家。

他剛做這麼一樁小事,就招來流言飛語:

「那賊鬼點子多。」

這些人腦里從未有過商業之類的概念。

但猴子不光低價購入燈油,他還是一個節約狂。冬日其他奉公人 點火爐取暖,猴子看見後說聲「請諒!」便用蓋子蓋上炭火,熄滅爐子。日落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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