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藥王子

三河國矢作驛站有一個叫做「藥王子」的有名游女。

此游女有家,家中雇有幾個男僕和女童,每看到有穿著闊綽的旅人經過街道,他們就上前打招呼,在交談中觀察對方面相善惡,放心就招呼到自己家住,晚上也陪客人睡覺。

方圓只要說「矢作的心肝寶貝」,人人皆知那就是藥王子。

這一天,矢作藥王子出門春遊採花。她穿著打扮像都城貴婦人一樣華麗,還帶有男僕一人、女童一人。兩個僕人的穿著也很不一般。

他們在回家途中,經過矢作川河灘時,看到了一個奇妙光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趴在河灘在一塊木板上寫字。

「啊呀,寫字呢……」

藥王子吃驚得像看見跳蚤玩雜技。當時只有寺院僧侶和城裡有錢人才會寫字。很多相當有身份的武士都是文盲,很少有人會寫字。

可是,眼前這個不知來自何方,腰上只裹有一片骯髒麻布的小毛孩,卻在河灘的石頭上擺一塊木板,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寫字。僅此就足以引起藥王子的興趣。

而且不僅如此。小毛孩寫完字站起來,拿木板到渡船碼頭,還把木板掛到碼頭旁高大的樟樹枝上。木板隨風晃蕩。

是傳言。

「寫的什麼呢?」藥王子興趣盎然地湊過去看,只見上邊寫道:

尾張光明寺門前幸會之高野聖台鑒:

人云貴聖被當國上宮寺門徒俱殺,僅有一人幸免於難。然本人實無尋找之法,無奈之下,遠州濱松相會之約,只能放棄。

謹此請諒!

猴 謹記

「這小孩名叫猴?」

藥王子看看木板上的署名,再看看小毛孩的臉。覺得小毛孩容貌還算可愛,遂開口道:

「猴先生!」

小毛孩吃一驚,回頭一看,差點兒昏過去。

「俺的娘啊,天仙下凡了?」

小毛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未曾出過遠門的小毛孩來說,這一感覺絕不過分。眼前打著斗篷遮陽的藥王子,毫無疑問是小毛孩在這世上見到的第一佳人。

但這小毛孩也僅是開始有些緊張,顯出些許狼狽相,其實他並不膽小。他很快站直,挺起胸膛,裝出一副大人相問道:

「您是叫俺嗎?」

一個裝腔作勢的小毛孩,想充大人。藥王子強忍著沒笑出聲,她指著木板問道:

「此可有講究?」

她想讓小毛孩給她說說這其中的意思。

「請問您為何許人也?」

小毛孩有生第一次跟藥王子這般貌似高貴的女人說話,他像在眾人面前表演田樂 那樣有些不自然。

藥王子實在忍俊不禁,一下笑噴。可笑的是小毛孩此時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滑稽,幾乎跟藥王子同時笑出聲來。他笑得天真爛漫,實在令人喜愛。兩人距離頓時拉近。

「今晚可有地方住宿?」

「尚無。」

小毛孩還沒有完全冷靜下來。

「算了算了,別說酸話了。聽你口音,該是尾張出身?」

「算你猜中了。」

「清洲一帶?」

「嗯。」

小毛孩點頭,突然返小。

藥王子上下打量一番小毛孩:難道還是童男?她對小毛孩那事感起興趣來。

「今晚就住俺家吧。俺是此村游女,叫藥王子,聽說過嗎?」

「沒有。」

「還是個毛孩子。」

藥王子內心一動,悄悄燃起今晚折騰這半大小夥子的慾火。

在回村路上,在藥王子的追問下,小毛孩乖乖說了在木板上寫傳言的緣由。

小毛孩連走帶跑從尾張趕到矢作,卻風聞高野聖們已被本願寺門徒全部殺害。為確認消息,他渡過矢作川,到岡崎城,在城外田園村莊到處漂泊打聽,也曾到上宮寺和本證寺所在的村子打聽,終於知道那些風聞全為事實。

高野聖共有九人被殺。

只有一人逃掉,但逃到哪兒了卻不得而知。然既與他們約定在「遠州濱松相會」,當然不能食言,所以自己在木板上寫下傳言。

「真是個守信之人啊!」

「俺想當個守信之人。」

「為啥?」

「這世上俺一無所有。沒有錢,沒有身份,沒有地位……俺若連信義都沒有了,那誰還會拿俺當人啊?」

小毛孩說這些話雖語無倫次,但會聽的人一定能聽出上述意思。

「可是,為啥高野聖們被殺?」

「打架。」

小毛孩打聽後才知道,那天太陽將落山時,高野聖們路過上宮寺一帶,上宮寺門徒圍過來嘲笑他們:

「假阿彌陀!假阿彌陀!」

雖然同信奉阿彌陀如來,但高野真言宗與本願寺凈土宗卻完全不同。

真言宗認為大日如來是宇宙中心,阿彌陀如來只不過是其表象之一。若用階級來衡量,阿彌陀應是大日如來家臣。家臣阿彌陀如來只能負責人間安葬葬儀。人死後,阿彌陀如來乘雲從西方凈土來迎。就是說即阿彌陀如來的工作僅為前來迎接死者而已。

但這些門徒——以親鸞為祖宗的本願寺凈土真宗觀點卻完全不同。

他們認為阿彌陀如來才是宇宙中心,不僅是宇宙中心,而且是宇宙本身,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如來。大日如來也不存在,觀音也不存在,地藏也不存在,所謂家臣之類,本來就不存在。也就是說他們是一神教。

這一宗旨最早產生於鎌倉時親鸞的腦袋,但當時完全不被人接受,親鸞死後幾被埋沒。

親鸞的子孫個個沒有出息,只能在京都真葛原一帶當貧僧給親鸞守墓。然而到了第八世蓮如時卻突然勃興。

蓮如是室町中期人,他乘亂世之風到各國宣揚親鸞教義,特別在北陸和東海地區如燎原之勢一般擴大了影響。加賀國竟然發生門徒起義,把國主富樫家推翻,在小毛孩當時,加賀國就像一個僧侶與地方武士組成的宗教共和國。

「這三河,不久也會變成加賀呢。」

藥王子皺著眉頭說。從她那口氣中能看出,她雖然住在這凈土宗門徒猖獗的三河國,但卻並非門徒。證據是她還小聲說:

「若果真成那樣,俺只有逃離了。」

這說明她害怕。到時三河肯定會和加賀一樣,像殺高野聖那樣殺盡異教徒。

但小毛孩卻意氣消沉。對小毛孩來說,宗旨之類根本無所謂,他只想:

「俺運氣不好。」

自己剛下決心要當商人,可萬沒想到自己要加入的高野聖一夥卻全部被殺。往後可如何是好呢?

不過小毛孩的鬱悶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沒出半個時辰,小毛孩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快活得精神恍惚,手舞足蹈。

「哈,痒痒……」

小毛孩最先跳起來喊叫是在柏木浴室里。像藥王子這樣有名的游女,生活本來極為奢侈。小毛孩從未見過這種柏木浴室。他甚至覺得:

「這該不是那極樂凈土吧?」

浴室四周全用柏木板裝修。室內地中埋有兩口大鐵鍋。一口是蒸汽滾滾的熱水,一口灌滿涼水。為預防暈熱水,要手執青木枝葉樹枝入浴。青木枝葉與柏木板使浴室中飄蕩的每滴水汽都變成香料,潤進小毛孩全身的每個毛孔。

兩個女童在熱氣里給小毛孩搓澡。她們搓得小毛孩忍不住跳起來喊叫。

「請安靜!」

女童請他別鬧,可他哪能不鬧,哪能快活得不跳不叫?哈……嘻……,他齜牙咧嘴地大笑,忘乎所以地扭捏。嘻哈之間,下半身挺起,儼然一個大人。

女童看清小毛孩下身變化後,點了點頭,在小毛孩洗完出來前,先出浴室悄聲向主人藥王子咬耳說:

「已成男子漢大丈夫了。」

「啥樣子?」

「這樣子。」

女童用手在空中比劃一下。藥王子大驚,覺得女童太過誇張,不由連問幾聲:

「當真?真有那麼大?」

她每問一遍,女童都愣愣地看著她使勁點頭。剛才看到的光景既恐怖又感動,女童大受衝擊,神志恍惚。

「啊噢……」

小毛孩從柏木浴室洗完澡出來,看到已擺好美餐,叫出聲來。擺在眼前的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山珍海味。

「藥王子大姐,這不是夢吧?」

「實實在在喲。」

「……是嗎?」

小毛孩半信半疑地拿起筷子。他雖然出身貧賤,可出人意料拿筷子的動作卻講究。會寫字,知禮節,應該都是寺院教的吧。

小毛孩小心翼翼試吃一口,才知道這確實都是現實。因為魚肉有咬頭。

「俺也一定要過這種奢侈生活!」

其實小毛孩當時並不敢這麼想。他想問題有著嚴格的階段。為什麼能過這麼奢侈的生活?為什麼能有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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