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商人聖

也許是因為時值傍晚,遠方山脈隱約不清,濃尾平原寬廣空曠得令人悲哀。這個藩國,森林密布,河川縱橫。當村落漂浮起尾張地區特有的淡紅色炊煙時,一路行人加快腳步,匆匆趕路。

這群匆匆趕路的行人來自西邊。

「那便是萱津村!」

一行的頭目手指籠罩在炊煙中的一片雜木林,說:

「今晚我們便在那兒找地方住吧。」

「好嘞!」

隨行商人們齊聲回答。

這是一支商隊,兩匹馱馬,一行十人。作為串鄉叫賣的小販,陣勢可是不小。

他們皆身披宗教人士服裝,斗笠和頭巾下邊當然剃得精光,誰都沒有頭髮。

他們全員身著白裝,背負行李。他們其實便是諸國所謂的高野聖。

當年這些人都是靠善男善女布施生活的行腳僧,遊行各地,宣揚高野山弘法大師功德。可是,當今天下大亂,僅靠布施已難生活,他們中便有許多人除背負經典宣揚功德外,還順便背些商品,走村串鄉,行商買賣。

這些特殊的高野聖,被人們稱作商人聖。

此處所謂「聖」並非中國人所說的「聖人」之意,其語感類似「乞丐」、「討飯的」、「流浪漢」、「扒灰偷人」等。事實上他們大多如此。

真是今不如昔!

看到眼前這群乞丐「聖」,見過世面的人肯定會感嘆:「世道真是大變,叫花子都如此風光啊!」這群本應為乞丐的「聖」,不但有兩匹馱馬,且馬背上馱的還是只有富人才買得起的絲綢、錦緞等。

「真是的!」

連一個一整天跟著這群人的來路不明的小毛孩,也大人般咋舌讚歎。

小毛孩心想:從未見過如此闊綽的叫花子。

小毛孩家所在的尾張農村把這些「聖」叫做「夜道怪」,村民都很害怕,也很鄙視這些傢伙。從「夜道怪」這幾個字就能看出他們都是令人厭惡的傢伙。哪日心軟一不留神借宿給這些傢伙,到了深夜,這些傢伙肯定會鬼鬼祟祟在家裡鑽來鑽去,糟蹋主人家妻女。

小毛孩雖不能像大人那樣知道這是「時代使然」,但時代確實已經變了。

中世 在兵荒馬亂中即將結束。應仁之亂以後,經過七十餘年戰亂洗禮,老百姓生存能力未弱反強。長年累月的戰亂反而促進了經濟成長。

大名們盤踞藩國,互相割據。他們在自己領地內推行富國強兵戰略,獎勵各種生產。所產物品通過一種叫做商人的不可思議的人群之手轉賣各地,商業隨之發達起來。

在一直只有武士與農民的社會裡,商人鮮亮登場,異常活躍,社會開始為金錢所主宰。

這小毛孩便是成長在這樣一個時代。他雖出生在尾張國愛知郡中村一個農家,可他從小不喜歡整日拿钁頭刨泥土的農民,他在遍行諸國、靠買賣生錢的商人身上更能感到某種神秘性和英雄性。

「真是一個奇妙的小毛孩。」

其實高野聖們也一直覺得這小毛孩行動可疑。今日清晨從津島借宿的人家出來後,這小毛孩便一直跟在左右,形影不離。

小毛孩邋遢得驚人。最初,高野聖們甚至懷疑這孩子到底是不是人。

小毛孩黃蓬蓬的亂髮用稻草胡亂扎在腦後,身上僅纏一片破麻布片,腰上拴著草繩。

「你家在何處?」

高野聖們問過幾次,小毛孩卻不回答。小毛孩雖不說話,可臉上表情卻還不賴,甚至有些可愛。笑時嘴能裂到耳根,一臉皺皺。

「簡直就是一隻小猴子啊!」

高野聖們都如此想。

但無論如何把一個小孩兒叫「猴子」還是有些過分,所以高野聖們叫他「日吉」。猴是比睿山守護神日吉明神的使者,日吉其實便是猿猴在宗教上的美稱。

「哎,你為何一直跟著我們?」

高野聖們問。

「好玩呀!」

他確實一副開心樣子。

小傢伙似乎特別喜歡做生意,全身都撲在生意上。每到一個村子,他都前後幫忙買賣。有眼色,機靈,招人喜歡。

他還有一個特長:算賬飛快。

就在高野聖們還在地上擺弄小石子,手搔腦袋計算該找多少錢時,小毛孩從背後只看一眼張口便說「多少多少」,快得令高野聖們瞠目結舌,覺得這小毛孩神秘莫測。

順便說一下。一般認為日本人擅長計算,特別是默算能力據說世界第一。但日本人具有這種能力,其實還是在普及算盤和商業算術的江戶時代以後。戰國時期的日本人與今天的日本人相比,完全像另外一個人種似的毫無計算能力。

所以高野聖們都覺得這小傢伙太神,不由心想:這小傢伙說不定真是日吉現世菩薩的使猴呢。

「那便是萱津村。」

小毛孩跟著跑了一天,顯得很疲勞。但是當高野聖頭目百阿彌陀佛手指前方說時,他仍奔上河堤,衝進河裡,把渡河用的竹竿插進淺灘,誠探著深淺為大家引路。

「真有眼色!」百阿彌陀佛在河岸上自言自語。

「聽說,」另一人道,「尾張人機靈,會來事。看這小毛孩,豈不是年畫上所畫的尾張人?」

「所以人說尾張人會賺錢,不吃虧,狡猾。」另一個也現買現賣他不知從何處販來的有關尾張人的看法。

也許確實如此。

今天這個藩國與相鄰的藩國三河 已合併成愛知縣。但至今三河人與尾張人還常因氣質不同產生許多對立,在我們要講的這一故事發生的中世末期,兩者氣質更是截然相反。

三河人以德川家康及其家臣團風氣為代表,有一種所謂「三河氣質」。

「三河氣質」的特徵是極端典型的農民型。他們具有農民所有的美德和缺點。誠實,溫厚,重情義,英勇善戰,為主人不惜性命。說好是敦厚老實,說壞是不喜投機、思維閉鎖、缺乏冒險心。總之,給人的印象是極不陽光。在德川家康及其三河黨徒身上典型地體現出這些三河農民特徵,其程度令人驚嘆。

再多說幾句。德川家康性格像位三河村長老,並至死未變。他在臨終時遺言道:

「望德川家家政制度沿襲三河時期永不變樣。」

德川家當年從三河國松平鄉起家時不過鄉長大小。起家當時,他們便把操持家務的番頭 和手代 分別稱作「老中」和「若年寄」。此制度後來擴大至全日本,而且其精神與三河時期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三河人的那種多少有些陰鬱、閉鎖、不好投機、篤實的農民氣質,成為德川家不變的行政理念。

但鄰國尾張卻完全不同。

首先地形便不同。尾張地勢平坦,平原上河川縱橫,道路四通八達,水路星羅棋布,商業自然發達。再加上尾張有從熱田出發直通伊勢的海上通道,上京 極為方便。而且陸路出美濃關原上中山道也可以上市。與京都的商業交往,在所有海道藩國中,無有超過尾張者。

尾張也極易開墾新田。從這「小毛孩」那時起,也就是尾張古渡城主織田信秀時,尾張國農田便似水苔蔓延,逐漸向伊勢灣延伸。

所以這一帶農民自然富有。

而且尾張從地勢上看也有利於做生意,此地的人們很早便嘗到金錢利潤的甜頭,也變得善於投機。

這裡地勢低洼,河川泛濫頻繁,下工夫修整的田地到了秋日,經常被泛濫的河川沖走。相對死守土地的保守活法,他們也不得不走向投機。

所以說尾張地區甚至連農民都具有一定的商人氣質。在我們這個故事中日後將要登場的織田信長,其政治感覺和戰略感覺充滿商人的投機性,便是出於其與三河人迥異的氣質和性格。

這個「小毛孩」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說,與出身高貴的織田信長相比,正因為他出身卑賤貧窮,因此他的商人感覺更是與生俱來,早已成為他的血肉。

「把這小毛孩雇上吧!」

百阿彌陀佛渡過淺灘,爬上對岸河堤後心想。

「小毛孩,跟我們行商去,如何?」

百阿彌陀佛在河岸上問。

小毛孩似乎在等這句話,他面頰緋紅,喜不自勝地說:「好啊,真的帶我去嗎?」

「對了,你住在哪兒?」

「就在那兒!」

小毛孩手指萱津村說。

「啊?你怎麼不早說!若是前面的村子,我們今晚就住在那兒。如此便好,有關係了。日吉,可否住在你們家?」

「不行!」

小毛孩想都沒想,開口便回絕。這下可傷了這些聖們的自尊心:

「為什麼?」

「我住在寺院里。」

高野聖們不由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毛孩的打扮。

仔細問後才知道,這小毛孩老家在中村,父親死後母親又招了個上門的繼父,不久他便被送進萱津村光明寺。光明寺當然不允許他們這些高野聖花和尚借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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