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

我推開門,整個大草屋「砰」地就一聲,我沒來得及站穩身體就被門後的兩個男人摁住了。小金寶坐在對門。老爺、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同時回過來三張驚愕的臉,我喘了大氣,一身的泥漿,兩隻手全刮破了,血淋淋地在胸前亂比劃。「小姐!」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蘆葦叢!蘆葦叢!兩點鐘,你千萬別到蘆葦叢!」

小金寶飛速瞟一眼宋約翰,呼地站起身,厲聲說:「你胡說什麼?」

「是真的。」我急迫地辯解說,「來了,宋爺派人來了,要殺你,蘆葦叢!」

鄭大個子從桌面上抽回手,插進了口袋。

我掙扎了兩下,身後的手卻摁得更緊了。老爺給了一個眼色,那雙手便把我推到老爺的面前。老爺說:「把他放了。」老爺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處。我沒見過老爺這樣生硬堅挺的目光,不敢看了。「臭蛋,」老爺說,「望著我,——你重說。」

「我拉肚子,蘆葦叢,有人說話。一個說,下雨了。另一個說,下雨好。一個說,宋爺怎麼了,要殺小金寶。另一個說,兩點鐘,小娘們一來,用繩子勒。一個說,宋爺叫用刀。另一個說,弄破了沒意思。」

老爺點點頭,要過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過另一隻,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爺的臉上沒有表情,但眼睛裡頭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爺只是伸出手,平心靜氣抓過一張牌。

我不敢吱聲,偷看了一眼宋約翰。他的眼睛正對了我平心靜氣地打量,然後,小心地移到了老爺的臉上。小金寶一動不動,眼裡空洞了,像極乾淨的玻璃,除了光亮,卻空無一物,她就用那種空無一物的光芒照射宋約翰。只有鄭大個子顯得高度緊張,兩隻眼珠子四處飛動。

老爺的牌放在手上,轉動著敲打桌面,卻不打出去。整個小屋裡就聽見老爺手上的牌與桌面的敲擊聲,空氣收緊了,燈里的小火苗都快昏過去了。老爺粗粗出了一口氣,看了桌面說:「小金寶和余胖子的事,今天在場的可能都聽說了,——沒有不透風的牆,我這張臉算是丟盡了。」老爺抬起一雙渾濁的眼傷心地望著宋約翰,說:「我知道你對大哥的一片心,可我捨不得,你先放她這一碼。」老爺把牌打出去,說了聲二條,詢問宋約翰說:「你派了幾個兄弟?」

宋約翰有些摸不著底,猶猶豫豫地說:「十八個。」

老爺望了望小金寶,慢吞吞地說:「你瞧瞧,十八羅漢都給你用上了。」

小金寶的雙手扶著牌,不動了,臉上卻有了笑意,怪異而又妖嬈,在小油燈的那頭楚楚動人。宋約翰低下頭,穩一穩自己,從一二三條中間抽出二條,冷靜地打出去,說:「跟大哥。」鄭大個子懵里懵懂地伸手去抓牌。小金寶用手攔住,笑開了,雖沒有聲音,卻咧開了嘴,臉上的樣子像自摸。「宋爺。」小金寶說,「光顧了跟大哥,都當了相公了。」宋約翰一凝神,還過神來,掩飾性地跟著就笑,笑得太快,太倉促,都不像笑了。頭上竟無端地晶亮起來。鄭大個子看著老爺,越來越覺得不對,滿臉狐疑,隨便抓過一張,只看了一眼又隨隨便便打了出去。輪到小金寶了,小金寶卻不出手,她就那麼對了宋約翰笑,痴了一樣,讓所有的人害怕。她的目光與笑容如入無人之境,蛇一樣在宋約翰的眼前無聲纏繞。她從自己的牌里夾出一張,用中指和食指夾出來,以戲台上花旦的手型把自己的牌摞在了宋約翰的那張「跟」牌上,指頭修修長長而又嬌嬌柔柔,也是一張二條。隨後就把手指頭叉在一處,擱到下巴底下。「我跟你。」她對宋約翰撒了嬌說。宋約翰的頭上慢慢排了一行汗珠,但他畢竟心裡有底,顯得並不慌亂。宋約翰沉沉著著地摸出手絹。「宋爺,你出汗了」,小金寶說,「都說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額頭的汗珠排得都有樣子,是一把通天和,小七對呢。」宋約翰把手絹團在手心說,「小姐也當相公了。」小金寶的笑容如同桔燈的最後一陣光亮,在凄艷之後緩緩退卻了,眼裡恢複了先前的空洞,目光也收了回去,眼裡的淚卻一點一點變厚。「我哪裡是當相公。」小金寶噙了兩顆大淚珠子說,「我是當婊子!」

我立在一邊,看不出頭緒。老爺側過頭,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臭蛋,去睡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小金寶卻把我叫住了。她從手裡抓了一摞子洋錢,塞到我的手上,看了我一眼,說:

「去睡吧。」

我剛出了門,木門迫不及待地給關緊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全關在了裡頭。我沒有走回廚房,一個人走到草地上解下褲子,蹲了下去。老爺的房門關得很緊,屋裡安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音。彷彿是一座空屋,沒人了,只有門縫裡殺出一條扁扁的光,看起來特別的刺眼,那道光如一把利刀把外面的黑色分成了兩半。

一隊黑衣人從過道里快步向蘆葦叢跑去,他們走過那條光時手裡的傢伙通通一閃。

我知道小金寶不會挨刀子或挨繩子了。但我突然記起了小金寶剛才的表情,她似乎知道這件事,她似乎很害怕我當了那麼多人說出這件事。我的手裡握著銀洋,我感覺到了銀洋的潮濕。

天邊滾過又一個雷。大雨就要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我是在聽到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坐起身子的。我聽得出腳步很亂,腳也出乎意料的多。草地上一定積滿了水,急促的腳掌踩在草地上一路發出叭嘰叭嘰的水聲。我下了床,打開門,過道里沒有一線光亮,所有的房間全黑透了。這樣的場面不同尋常。我倒吸一口氣,隱隱約約看見草地上有人正拖了東西往東邊的遠處去,被拖著的東西像人,是死去的人。我伸出頭,深夜大雨如注。遠處有一盞孤燈。燈光下站了高高低低的人們。

我不敢在這裡久留。我走進了雨中。沿著燈光小跑而去。滿地的屍體被人拖著飛跑。燈光越來越清晰了,老爺挺挺直直地站在一張雨傘下面,站得很高,他的腳下是一片新翻的泥土,身後是鄭大個子。幾個男人從地下的大土坑中鑽出來,雨網使他們的黃色背脊恍如隔夢。他們把大鐵鍬插在地上。這時候一路屍體正好拉過來。人們閃開道,屍體在老爺的面前橫得到處都是。

但這次閃道給了我極意外的發現。我借了這道縫隙看見了五花大綁的宋約翰。離他五六丈遠。我正想上去看個究竟,一隻手拽住了我。阿貴正在這裡守戒。阿貴說:「別動,再過去你就沒命了。」

宋約翰站在雨里,四周沒有人說話,氣死風燈的殘光團中,一條一條的雨絲格外清晰。宋約翰站得很直,也很穩,他再也沒有風流倜儻的斯文模樣了,頭髮被淋透了,西瓜皮一樣貼在了腦袋上。

老爺望著他,一言不發。

宋約翰只是盯著鄭大個子,宋約翰說:「大個子,你怎麼忘了上海灘是誰的了?姓唐的還能有幾天?」

「我怎麼會忘?」鄭大個子說:「上海灘怎麼弄,當然是你的主意好,可老大必須是大哥,這是一條死理,誰要想對大哥有二心,他是神仙我也得和他對著干。」

「你是一頭豬。」

「豬又怎麼了?大哥讓我做,我就做,像你這樣不仗義,要我做人我都不做!」

「姓宋的,」老爺笑著說,「這回你可花了本錢了,想當年在十六鋪那陣子,我想讓你的十八羅漢救救急,你都沒肯,這回,你可動了血本了。」

「你那一套,上海灘快用不上了。」

「你別忘了,我在上海灘這塊碼頭撐了多少年了?」

「要說打打殺殺,你有一手,可拿鋤頭鏟刀的手,再也把不穩大上海的舵了!」

「上海灘我是要回去的,——到了上海,我就說是余胖子殺了你,我會給你披麻戴孝,讓上海灘看看我唐老大的大仁大義,然後,我和大個子還要替你報仇呢,我那一刀子的帳,順便也結了。上海灘,還得姓唐,這回你總算明白了?」

宋約翰望了望土坑,心中有些發毛,臉上做不了主了。宋約翰回頭看了一眼老爺,口氣突然有些軟了:「大哥……」

老爺慢悠悠地說:「是不是想叫我饒了你?」老爺笑著說:「老弟,不饒人處且不饒,——饒你?讓你來就為了這個!」老爺往遠處一送出下巴,商量著對鄭大個子說:「大個子,就埋了吧?」

宋約翰身後的男人猛一發力,宋約翰咕咚一聲栽進了坑裡。他在下滑的過程中臉上的眼鏡飛到了一邊,幾把鐵鍬一同揮舞起來,地底下傳出了宋約翰與泥土猛烈的撞擊聲。老爺俯身揀起宋約翰掉在泥地上的眼鏡,在手裡翻動了幾下,對鄭大個子嘆了口氣,說:

「今晚的麻將是打不成了。」

小金寶被一個家丁押了過來。她沒有被綁,就那麼走到了老爺的身邊。雨水把她的長髮淋得披頭蓋臉,她沖了老爺走過去,鬆鬆地將胯部送去,屁股扭得又快活又淫蕩。「把我埋在這兒?」小金寶歪了嘴唇說。

「你還想在哪兒?」

小金寶用目光數了數,說:「十九個,老爺,你也真是,等你入了土,這不明擺著是你的十九頂綠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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