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

我記得就是宋約翰和鄭大個子上島的這天夜裡我的肚子開始疼的。肚子疼有點像天上的第一個雷,它說來就來。我想肯定是那個夜裡睡在外頭著了涼了。肚子疼得真不是時候,它發生在整個故事的最後階段。然而,肚子疼得也是時候,要不然,許多大事我真的沒法看得見。

小金寶在這一夜裡沒有睡竹床,而是卧在了地板上。半夜裡小金寶伸出頭,如冬眠的蛇那樣伸出頭,輕輕撐起上身;用耳朵四下打量一遍,站起來了。小金寶捲起被子,踩上去,朝門那邊攤開來。她一邊退卻一邊卷被子,再轉過身,把被子朝門那邊延伸。小金寶出了門,把門鉤好,再用剛才的辦法一步一步向東移去。到頭了,小金寶沒有從木質階梯上下地,而是把被子輕輕丟在地上,再趴下來,吊吊蟲那樣爬了下去。

這個機密的動靜本來完全可以避開我的,但我的肚子把我疼醒了。我捂著肚子,意外地聽到了動靜。我不知道時間,只是看見小金寶的身影鬼一樣飄了出去。我只好取過傘,往外跟,但我只走了兩步就發現不對勁了,小金寶沒有向南,而時朝東走進了蘆葦叢。我弄不明白她走到那邊做什麼,屏住氣,緊緊張張地跟了上去。

但我立即看到了一個黑影。那隻黑影是從地上突然站立起來的,這個黑影嚇了我一跳,我猜同樣也嚇了小金寶一跳。小金寶怔住了。不過小金寶似乎立即認出對面的黑影是誰了,我也認出來了,我是從那人臉上的玻璃反光認出他是宋約翰的。

兩條黑影在蘆葦叢中只靜立了一瞬,就擁在一處,胡亂地吻了。夜風蕩漾起來,蘆葦的黑影在秋風中搖曳得極紛亂,鬼鬼祟祟又慌亂不安。小金寶的雙臂緊勾住宋約翰的脖子,身體貼在了他的身上。宋約翰吻了一半就抬起頭,機警地張望四周。小金寶張著的雙唇沿了宋約翰的脖子努力向上攀延,喘了氣用心追尋。宋約翰再也不肯低下頭了,小金寶的喉嚨里發出了焦慮喘息。宋約翰的雙手托住小金寶的腰,用氣聲說:「老傢伙是不是懷疑上我了?」小金寶用力甩動頭部,嘴唇像雨天水面的魚,不停地向上躥動。「是不是懷疑我了?」宋約翰問。「我在等你,你愛不愛我?」小金寶的喘氣聲透出一股傷心熱烈的氣息,「我在等你,大上海我剩下你這麼一點指望了。」「老傢伙讓我來幹什麼?」宋約翰急切地說。「我在等你!我天天在等你!」宋約翰極不耐煩這樣的瘋話,雙手一發力,小金寶的下巴就讓他推開了。這個推動過於生硬,小金寶突然安靜了,下巴側過去,放在了肩上。宋約翰公雞吃食那樣在小金寶的臉上應付了幾下,哄著她說:「告訴我,是不是懷疑我了?」小金寶一把抓住了宋約翰的手,捂在掌心裡頭做最後一次努力,「我們走。」她仰了頭說,「我們離開上海,你讓我當一回新娘,我依著你一輩子!」

「你要到哪兒?」宋約翰問。

「隨便到哪兒。」小金寶說,「只要能像別人那樣,隨便在哪兒我都跟著你。」

宋約翰擁住小金寶,柔聲說:「我會讓你做新娘的,可不能隨便在哪兒,等我把上海灘收拾了,我讓你成為全上海最風光的新娘,你要耐心,你要聽我的話,——老東西到底讓我上島來幹什麼?」

「你煩那麼多做什麼?我們離開,我們一了百了。」

「他不會平白無故把我叫到這兒來,」宋約翰森森地說:「他一定有大事情。——你是不是把我賣了?」

「我能賣誰?」小金寶凄然一笑,「我是賣到上海灘的,我能賣誰?」

「大個子是不是來過島上?」宋約翰好像突然記對了一件事,有些突兀地問。

「他和你一起來的,我怎麼知道。」

宋約翰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擁住了小金寶。他吻著小金寶的耳墜,小金寶站著沒動,平靜地望著他處。「你儘快給我弄清楚,」宋約翰說,「你明天一定要給我弄清楚。」

「好」,小金寶說:「我天亮了就問老爺,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搶你的椅子,他還搶了你的床!」

宋約翰不吱聲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小金寶的雙唇。這次封堵很漫長,宋約翰的雙手爬上小金寶的胸脯,小金寶感覺到自己的胸脯不爭氣地起伏了。我蹲在遠處,看見兩條黑影慢慢倒在了蘆葦叢中。我聽見了兩個人無序有力的喘息,他們的喘息此起彼伏,在黑寂里像兩條耕地的水牛。

我捂緊了肩,夜裡真涼。

第二天我開始了拉稀。我什麼也沒有吃可就是不停地拉。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肚子里怎麼會有那麼多東西拉出來,我擔心這樣拉會把自己全拉出去的。我拉了一趟又一趟,拉回來之後就軟軟地倒在床上。中午時分小金寶來到了我的床邊,她臉上的氣色因為一夜的折騰變得很壞,但我想我臉上的顏色一定比她更糟。我們兩個病歪歪地對看了一眼,小金寶說:

「你怎麼回事?」

「我拉肚子了。」

「你瞎吃什麼了?」

「我沒有瞎吃什麼。」

「好好的怎麼會拉肚子?」我不再說話,她這樣的話聽起來叫我傷心。我望著她,她也就無聲地望著我,再後來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小金寶不聲不響地走到灶前,點上火,開始燒水。我倒在床上,望著她燒火的樣子,覺得她實在是太笨了,燒水這樣的事都做不好。但她燒火時的模樣實在是好看,爐火映在她的臉上,實實在在的就是一個村姑。我看著她的樣子,覺得「逍遙城」里的一切真的都是夢。

我又要拉了,匆匆下了床出去。草草處理完畢我只得再一次捂了肚子回來。阿牛和阿貴坐在棧橋上吸煙,阿牛翹了一隻腳,對我大聲喊道:

「臭蛋,你一上午都拉了幾趟了?」

「六趟。」我嘟噥說。

「下次給我走遠點,」阿牛大聲對我說:「你自己也不聞聞,——這屋前屋後你擺了多少擺了?再亂拉,小心我揍你!」

我點著頭,小心地上了棧橋。其實我不點頭也像是在點頭。我的肚子里全空洞了,走起路來像雞,頭也就一點一點的。

我進屋的時候小金寶的手裡正握著一把菜刀,她用菜刀的刀柄碾碎大鹽巴,碾好了,把刀放在了灶台上,然後把鹽末放進碗里去,舀出開水。她一隻手拿一隻碗,兩邊對著倒,一邊倒一邊吹。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我只是覺得她上鍋下廚時的樣子像我的姐。她把水弄涼,端到我的身邊,說:

「喝了。」

「我不渴。」

「喝了,」小金寶拉了臉說:「再拉,你就走不動路了。——是鹽水,全喝了。」

阿牛和阿貴恰巧走到我的門口,阿牛看見我在喝水,倚在了門口,說:「好你個臭蛋,你還在喝?你還想拉到什麼時候?」

我望著小金寶,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金寶的兩隻手也抱到了胸間,一步一步走到他們面前,一副成竹在胸。她瞟了一眼阿貴,眨巴一下,又傲氣實足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阿牛,」小金寶說,「你是怎麼說來著?怎麼著臭?怎麼著又香了?你再說給我聽聽。」阿貴一聽這話捂了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頭,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小金寶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說:「說。」阿牛舔舔嘴唇,說:「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小金寶鼻孔里冷笑一聲:「好你個阿牛,」小金寶說,「你討了便宜還賣乖!」小金寶唬地就拉下一張臉,罵一聲「下作」,張開胳膊,一手拉過一扇門,「乒乓」就兩下,關死了。

夏末的夜晚入了夜竟有些秋意了,雲朵大塊大塊地粉墨登場。月亮照樣升起,一登台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雲後鑽。月亮在雲塊與雲塊的裂口處偶一亮相,馬上又背過身去,十分陰謀地東躲西藏。秋蟲們很知趣,該在哪兒早就蹲在了哪兒,大氣不敢出。月亮在黑雲的背面寓動於靜,如不祥的預感期待一種猝然爆發。

我又捂了肚子下床了。老爺的房間里傳出零亂的洗牌聲。老爺的一陣大笑夾在牌聲里,是那種杠後開花式的大笑。我愣了一會兒,阿牛跟在身後,小聲對我說:「走遠點,給我走到水邊去!」我不敢違抗,黑頭瞎眼直往水邊的蘆葦叢中鑽。蘆葦叢一片漆黑,彷彿裡頭藏了許多手,隨時都會抓出來。我猶豫了片刻,有點怕,不敢弄出聲音,躡手躡腳才走了兩步,就在蘆葦叢邊蹲下了身去,我蹲下之後剛才的急迫感反倒蕩然無存了。我就那麼蹲著,想一些可怕的場面。這時候一顆水珠掉在我的臉上,隨後又是一顆。我伸出手,夜雨就涼涼地下了。

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聲音不大,但在這樣的時刻我聽上去如雷轟頂,「媽的,下雨了?」一個男人在蘆葦叢里說。我的後背猛然間排開了兇猛芒刺,我的手撐在了地上,嘴巴張得像狗一樣大。我不敢動,不敢碰出半點聲響。

「下雨好。下雨天辦事,我從來不失手。」

「宋爺怎麼了?怎麼想起來殺小金寶?」

「你別管。兩點鐘小娘們一進來,你就上,用繩子勒。」

「宋爺說用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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