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

我也沒能知道聚集在老壽星門前吃壽麵的陌生人是誰。當初我要是有今天這樣的世故眼就好了。他們還能是誰?他們不是上海去的人又能是誰?可我還蒙在鼓裡。後來聽人說,宋約翰其實早就知道小金寶的下落了,但宋約翰為「做」不「做」掉小金寶一直在猶猶豫豫。他弄不清楚小金寶到底會不會對老爺把那些事「說出去」。能不做當然最好。但宋約翰對小金寶實在沒有把握。這個女人實實在在是一把麵糰,只要有一把手捏住她,她的樣子就隨哪只手。他弄清了小金寶的下落,藏在暗處,時刻決定「做」或者「不做」。當然,有一點宋約翰沒有料到,老爺真正要等的還不是他姓宋的,老爺要的是姓宋的和他的十八羅漢。老爺設下了一個迷魂陣,等著拔草除根。如果出面的只是姓宋的光桿一個,老爺寧可放一碼,再接著布另一個迷魂陣。

兩邊的人都靜卧在小鎮,或明或暗。他們睜大了眼睛,隨紅蜻蜓的翅膀在半空閃爍。

小金寶在社戲那個晚上的大爆發成了小鎮人多年以後的回憶內容。我們都沒有猜到她會在那樣的時刻採取那樣的方式。是老壽星的喜喪給人們帶來了這場社戲,整個喪葬的高潮是那台社戲,其實這不是唱社戲的季節,但這樣百年不遇的喜喪,季節不季節也就顧不上了。那天的人真多,四鄉八鄰擠滿了小鎮的那條小河,小河裡點滿了紅蠟燭,這是社戲之夜裡另一場繽紛煊麗的紅蜻蜓。小河兩岸所有的木格窗都打開了,人們忘記了死亡的可怕一面。人們忘記了這個世上傷心的桂香和恍惚的小金寶,人們說著閑話,嗑著瓜籽,在社戲的戲台下排開了水鄉的小鎮之夜。

社戲在石拱橋上開演時一輪滿月剛剛升起。那座石拱橋離小金寶的小閣樓不遠。作為百年不遇的喜喪高潮戲,社戲選擇的曲目充滿了鄉村歡愉。夜是晴朗的星夜,小河邊張燈結綵,與烏篷船上的歡歌笑語融成一片。烏篷船塞滿了小河,遠處的河面漂滿河燈,是紅蠟燭河燈。這串河燈將伴隨老壽星,一直走向天國。

一對紅男綠女從橋的兩端走了上來,他們手持兩塊紅色方布,圍著橋中央張開胳膊先轉了兩轉,水面響起了一片唿哨。文場武場都吃得很飽,手裡的傢伙也就格外有力氣。武場敲了一氣,男女散開了,女角的一條腿翹到屁股後頭,男角則邁開大弓步。女角的眼睛朝男角那邊斜過去,惹事了:

女:哥哥你坐船尾,

男:妹妹你坐船頭。

女:哥哥帶阿妹做什麼呀?

男:哥哥帶你去采藕。

女:藕段段像什麼?

男:是妹妹的胳膊妹妹的手。

女角一跺腳,把小方布捏在手裡,生氣了。她把手放在腹部,隨著她的跺腳鑼鼓笛琴戛然而止。女角在橋中用越劇的方式生大氣。男角彎下腰,討好地把頭從女角的腰肢間伸過來,女角給了他一巴掌,兩人又好了,鑼鼓又響起來,一片歡天喜地,兩個人高興得轉來轉去。

台下鬆了一口氣,大家都替那個男角高興。

小金寶坐在窗前。她的胳膊支在窗台上,看不見臉。她的背影黑古隆冬,看不出任何動靜。

台上的男女轉了一圈,這一回分開時兩個人卻換了位置。女角在橋的另一端把目光從胳膊肘的底下送過來,又惹事了:

女:哥哥你在山腳。

男:妹妹你在山腰。

女:哥哥帶阿妹哪裡去呀?

男:採茶山上蝴蝶飄。

女:蝶花花遍山飛,妹妹是哪一隻嬌?

男:哥哥我挑花了眼,再也找不到。

女:哥哥你回回頭,哎——

男:妹妹你棲在哥哥的頭髮梢。

女角這一回動了大怒。她追到男角的背後,鼓起兩隻拳頭用鼓的快節奏砸向了男角的後背。男角被打得轉了兩圈,張開雙臂燕子那樣斜著飛了過去。女角踮起腳,亮一亮相,隨著男人風一樣隨了過去。

水上一片叫好,樓下的阿牛也興緻勃勃地喝了兩聲大彩。

我走到小金寶的側面,她沒有看戲。她在找。我不知道她要找什麼,但我看得出她在一隻船一隻船地用心找,找什麼船,或者說,找什麼人。但她顯然什麼也沒有找到。水邊的歡笑和她沒有關係。她靜然肅坐,我感覺到她的身上散發出夏日裡特別的凜然寒氣。她青黑著臉,對我說:「你下去。」

樓下亮了一盞紅蠟燭。這盞紅蠟燭與河裡的一片紅光相互對應,但顯得有點孤寂,南門大開,而北門緊鎖著,阿貴和阿牛守著一張小杌子,杌子上放著兩隻酒碗和一碗豬頭肉,他們伸長了脖子,張了嘴,一臉眉開眼笑。

小金寶一下樓就嚇了我們一大跳。她非常意外、非常突然地重新換上了那件低胸紅裙,順著破樓梯一步三搖。小金寶下樓時那支紅蠟燭的紅光隨她的走動極不踏實地晃了兩晃。光從小金寶的下巴向上照過去,她的臉看上去有點怪。都不像小金寶了。

小金寶的左腿踩下最後一級樓梯。她一腳踩地一腳留在樓梯上。小金寶扶著木質扶手,站在梯口一臉死灰。小金寶充滿死氣的臉上掛著笑,走到阿貴和阿牛面前,說:「兩個光棍喝酒有什麼意思?拿酒來!」

阿貴和阿牛相互打量了一眼,阿貴立忙起身,討好地用上衣下襟擦乾淨一隻海碗,倒下大半碗黃酒。

小金寶端起酒,不問好歹就一大口。她歪了嘴咂巴了幾下,沒開口。

我望著小金寶。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子回到了逍遙城。

阿牛弓了腰笑著從方杌子上推過豬頭肉,小金寶沖聲沖氣地說:「拿開,什麼髒東西!」小金寶端了大碗說:「我就喝酒。」

小金寶順勢坐到阿牛的大腿上,大聲說:「我們來錘剪子包,誰輸了,唱戲,——他們唱的什麼破玩意!」

阿牛的身子即刻僵硬了,他的大腿和上身直成了一張太師椅,阿貴借了酒,膽子也大了,咧開大嘴巴伸出了巴掌,他的聲音和小金寶的尖叫和在了一起:「錘——剪子——包,錘——剪子——包,錘——剪子——包!」

小金寶的剪子終於把阿貴的包給剪了。

小金寶開心地說:「喝,出一個!」

阿貴輸得很開心,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臉上有些難色,說:「我不會唱戲。」

「隨你怎麼唱,」小金寶說:「讓我高興就行。」

「我就會學狗叫。」

「行。」

阿貴看了看河面上的船隻與人頭,伸長了脖子,憋足了勁,一連叫了十幾聲。

「是公狗,」小金寶指著阿貴的額頭說:「我都聞出來了,肯定是公狗。」

阿牛快活得不行了,附和說:「是公狗。」

阿貴的狗學得真是太像了,滿河的人沒有人料到是一條假狗。他們沒有看這邊,依然在等待社戲台上的下一齣戲。

小金寶挪到阿貴的大腿上,對阿牛說:「我們來,誰輸了誰喝酒。」

一番「錘剪子包」後,小金寶痛痛快快又贏了阿牛。阿牛沒有爭辯,很自願地捧起碗,一口氣悶下去小半碗。

小金寶笑著說:「你真乖,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喝,我和你一起喝。」小金寶雙手端了碗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她喝的樣子極丑極惡,酒從嘴角兩邊不住地往下漏。「出一個,」小金寶說:「該你出一個了。」

阿牛說:「我學驢,我學驢叫比他的狗還像!」阿牛站起身,退一步,兩隻手摁在桌面上,一頭驢立即在小鎮的喜慶之夜發情了。阿牛最終甩起腦袋,呼了兩下,比真驢還像。河裡的人有些紛亂了,他們齊整整地望著這邊,弄不清這邊發生了什麼事。

小金寶沒看水面,她的興緻正濃,小金寶又灌下一大口,說:「姑奶奶唱一段,讓你們開開眼。」

假正經,假正經,

做人何必假正經。

你想說,你就說,

何必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這時候社戲台上愣頭愣腦走上來一個小丫頭,小丫頭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卻發現水上的船隻開始移向一家石碼頭了。這個披紅戴綠的小丫頭手裡拿了一條綠綢帶,忘記了橋邊琴師們的過門,卻看見不遠處石碼頭沿口一位身穿紅裙的女人離奇古怪的歌唱:

假正經,假正經,

做人何必假正經。

你要看,你就看,

何必偷偷摸摸躲個不停。

人們看見身穿低胸紅裙的小金寶了,她的大乳房在紅燭光的照耀下抖動出世俗快活的半透明紅光。

台下大聲喝彩,他們做夢也沒想到社戲場上能看到另一出大戲。

我的心慢慢碎了。我拉了一張臉,慢慢走上了小樓。我立在窗口看見所有的船把船頭都對準了我們的石碼頭,我就那麼站著,腦子裡如同在逍遙城時一樣空洞。

一隻碗突然被打碎了。是用力從半空摜下來的那種打碎。我完全沒有料到,做出這個驚人舉動的恰恰正是小金寶。我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她一定是喝完最後一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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