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

小河裡駛過來一條船,這條尖頭小舢板是從西面駛來的。划船的是一個女人,三十四五歲了。她的小舢板的尾部拖了長長的一排茅竹,扁擔一樣長,上下都有碗口那樣粗。女人的小船還沒靠岸,船上的女人一眼就看見我們這個屋子裡住人了。她從船上站起了身子,一邊捋頭髮一邊茫然地朝這邊打量。她的劉海被早晨的大霧洇濕了,綴著幾顆透亮的水珠。她半張著嘴,流露出一絲不安。她把小舢板靠在隔壁西側的石碼頭,把茅竹一根一根從水裡撈上來,水淋淋地豎好,碼在沿河的窗口。隔壁傳來開門聲,聽得出有人正在和女人說些什麼。女人一面小聲說話一面用眼睛往這邊瞄。小金寶就在這時走進了她的視線,小金寶的眼睛狠狠瞪了一回,「看什麼?你自己沒有?」女人顯然被小金寶嚇壞了,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小金寶到底說了什麼。女人的手一松,茅竹便一根一根倒在石碼頭上,發出空洞清脆的響聲。那些竹子掉進了河裡,橫七豎八浮得到處都是。小河對岸的女人笑得彎起腰,她們零亂地議論起這邊的事。一刻兒用嘴,一刻兒用眼神。

我這一回買回來的只有煙。是水煙絲和水煙壺。我把東西放到桌上,看著小金寶的臉鐵青下去。阿貴吃著燒餅說:「這回可真是最好的。」我不等小金寶發作拿起錫殼水煙壺往裡頭灌水,再捻好小煙球,塞好,把水煙壺遞到小金寶的手上去。小金寶望了望兩個看守,到底熬不過煙癮,就接了過來。小金寶接過水煙坐了下去,急切地等我給她點火。可我不急。我到灶後抽出一張草紙,捻成小紙棍,而後放在手上極認真極仔細地搓。我搓得極慢。我瞟了一眼小金寶,煙癮從她的嘴角都快爬出來了。我搓得越發認真仔細。成了,我劃著了洋火,小金寶迫不及待地伸過了腦袋。我故意沒看見,點著了紙捻,卻把點著的洋火棍丟了。我迅速吹滅明火,紙捻飄出了一股青煙,我給小金寶示範一遍,吹出火,再吹滅,恭敬地把冒著青煙的紙捻遞了過去。小金寶接過紙捻噘了嘴唇就吹,暗火一愣一愣順了紙捻往上爬,就是不見火苗。小金寶咽了一口,又惱怒又無奈地望著我。我就又示範了一遍,吹滅後再遞過去。小金寶突然記起了遙遠的打火機,放下了煙壺。「好,」小金寶說,「好你個小赤佬。」小金寶用力摁住心中的怒火,重複說,「好你個小赤佬。」我強忍住內心喜悅,只傻站著不動。「給我點上。」小金寶說。我從小金寶的語氣里第一次聽出了命令與祈求的矛盾音調,她的口氣再不那麼囂張蠻橫。我吹出明火,給她點煙。

小金寶一定是吸得太猛了。小金寶吸到嘴裡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煙,而是水。這個突如其來給了小金寶極其致命的感受。她猝不及防,一口噴了出來,在我的頭頂布滿一層水霧。

那時候我真是太小了,總是弄不清楚隔壁這戶人家的門面怎麼老是開得這麼晚。長大了才明白,他們是吃陰飯的,為了街坊鄰居的吉利,開門總是拖晚,打烊則又是搶早,這樣一來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別人在這個世上也就能多活幾天了。老實人總是有一些好願望,這些願望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但他們就是不肯放棄,一年又一年守著這些沒用的願望。這是老實人的可愛處,也是老實人的可憐處。

槐根要還活著,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根這孩子,命薄,在這個世上總共才活了十五年。小金寶要是不到斷橋鎮上去,槐根今年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小金寶一去槐根什麼也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寶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裡克到哪裡。走到哪裡大上海的禍水淌到哪裡。你說十五歲的槐根能犯什麼事?就是賠進去了。他的瘸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媽桂香現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們在九泉之下是不是還經常提起小金寶,我倒是說句公道話,槐根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寶。好在我也七十歲的人了,到那個世界上也沒幾天了,我要是能見到槐根,我會對他說,真正殺你的人其實誰也不是,是你槐根從來沒見過的大上海。你沒有惹過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說你還能不信么?

我出門給小金寶買布時槐根正在開門。他的手腳看上去很熟練。他把門板一塊一塊卸下來,再在兩條長凳子上把門板一塊一塊鋪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內口的木蹲子上面,是個瘸子,低了頭用篾刀劈竹篾。槐根從屋裡把一些東西往木板上搬,一會兒就鋪滿了柱香、紙花、白蠟、哭喪棒。槐根的阿媽桂香從屋裡走了出來,手裡拿了一面白幌,桂香的身邊跟出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桂香伸手插白幌時我吃驚地發現,桂香的肚子腆出來了,早就懷了好幾個月的身孕。槐根放好東西之後兩隻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家裡的一切太招眼了,牆上掛滿了壽衣、花圈、麻帶、喪服、白紙馬、新紙公雞,成串的錫箔元寶。門前的白幌子上也有一個黑色的圈,裡頭端端正正一個黑楷字:壽。那個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屍。這些喪葬用品把槐根的家弄得既色彩繽紛又充滿陰氣。槐根站在這些東西的前面,顯得極為浮動,很不結實,有一種夢一樣的不祥氛圍。槐根的瘦削身體被那種氣氛托起來了,凸了出來,呈現出走屍性質。我一清早就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喪紙與香火氣,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好兆頭。

我替小金寶買好藍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縫店的門前。我站在街心並沒有留意注視我的人們。我望了望手裡的布顯得有點猶豫。只站了一會兒我回頭離開了。我決定讓壽衣店的桂香為小金寶做一身喪衣,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我站到了壽衣店門口,桂香正拿了一隻大篾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頭對稱地砍下裂口,然後把篾刀插進縫隙,提起來,用力砸上了石門檻。茅竹斷節和開裂的聲音痛快淋漓又喪心病狂。滿街頓時炸開了喪竹的一串脆響。

我站在一邊,頓時就把她手裡的竹子與花圈聯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遞過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時開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習慣性地接過了布料,「——是誰?」桂香問,我側過臉望一眼小金寶的小閣樓。桂香忙說:「我就來。」

我帶領桂香上樓時小金寶正在床上吸煙,她的酒碗放在馬桶蓋上。屋子裡全是煙靄。小金寶反反覆復地練習吹火技術。她學得不錯,火捻已吹得極好了,煙吸得也流暢,呼嚕呼嚕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樓立即看見一個活人。臉上為難了。但她的表情讓小金寶忽視了,桂香站住腳,說:「我裁的可不是這種衣裳,我專門裁……」小金寶沒聽懂她的意思,只是看著她的肚子,小金寶打斷她的話,說:「我知道你不會裁這樣的衣裳,隨你怎麼弄,把東西蓋上就行了。」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卻望著地板,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小金寶下了床,桂香只得走上來,給小金寶量尺寸。桂香給小金寶量身體時從脖子上取下的卻是一根細麻繩,這個至關要緊的細節讓小金寶忽略了,她正吸著水煙,望著我自鳴得意。

不遠處傳來了鐵匠鋪的錘打聲。金屬的悠揚尾音昭示了水鄉小鎮的日常幽靜。午後的陽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陰影一半是陽光。桂香坐在南門水邊為小金寶縫衣,針線在藍色粗布上飛速穿梭。她的手指精巧靈動,針線充滿了女性彈力。

槐根在這個午後坐在石門檻上扎紙馬,他的紙馬用竹篾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藝不錯。他扎的紙馬有點模樣,白色,是在陰世里馳騁的那種樣子,鬼里鬼氣的。小金寶中午喝足了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煙,正在床上安安穩穩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門的門口,無聊孤寂而又無精打采。槐根在扎紙馬的過程中不時地瞟我幾眼,對我很不放心的模樣。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機會和他說話。

「你是誰呀?」槐根終於這樣說。

「我是臭蛋。」

「你怎麼叫這個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還是臭蛋?」

「這可不一樣。在上海,就算你是只老鼠,只要姓了唐,貓見了你也要喊聲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點點頭。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靜又體面。

「上海人都吃什麼?」

「要看什麼人。有錢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床。」

「大上海的樓高不高?」

「高,可在我們老爺眼裡,它們都是孫子。——下雨的時候上半截是潮的,下半截是乾的。」

「是怎麼弄那麼高的?」

「有錢就行了,有了錢大樓自己一天天長高了。」

「那麼多錢,哪裡來?」

「你喜歡錢,錢就喜歡你,只要你聽上海的話,錢就聽你的話。」

「你喜不喜歡大上海?」

我沒有料到槐根會問這個,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說:「上海的飯碗太燙手。」

槐根釋然一笑,說:「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臉上掛上了走過碼頭的世故老到。「你不懂,」我憂鬱地說,「這個你還不懂,你是不會懂得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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