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

回到小金寶的小洋房已是深夜。小金寶的小洋樓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弄得脆生生的明亮。我一進門就看見了堂屋正中央開了一盆玫瑰,紫紅色玫瑰開得吉祥富貴、喜氣洋洋。馬臉女傭早就在門口迎候了。打開這麼多燈一準是小金寶吩咐的,這個不安分的女人過幾天總要弄出一些花樣。

就在這個燈火通明的晚上小金寶讓我喝酒的。小金寶洗完澡,極其意外地拉響了銅鈴。我一聽見鈴聲一雙腳馬上在地上胡亂地找鞋。我跑到小金寶面前,她早就在躺椅上躺著了,身上只裹了一件白色浴巾。她翹了腿端了一杯酒。我說:「小姐。」我低下頭才發現腳上的一雙鞋穿反了。小金寶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說:「猜猜看,我叫你來幹什麼?」我想了想,搖搖頭。小金寶用下巴指了身邊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杯酒。小金寶說:「桌子上有酒,你端起來。」我端起酒,小金寶懶洋洋地說:「臭蛋,陪我喝酒。」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嘟噥說:「我不會喝,我沒有喝過……」小金寶翻了我一眼,問我說:「你有沒有吃過葯?」我用雙手托住酒杯,照實說:「吃過。」小金寶無精打采地說:「那你就當葯吃。」小金寶伸過手來,和我碰了杯,碰杯的聲音在半夜裡聽起來又熱鬧又孤寂,小金寶一仰脖子,喝光了,把空杯子口對我不停地轉動,一雙眼意義不明地盯著我,含了煙又帶著雨,我抿了一口想放下,小金寶綿軟的目光立即叉出了蛇信子。我一口灌下去,猛一陣咳嗽。小金寶放下杯子,關照說:「挺你的屍去。」

宋約翰進入小金寶卧室是在我熟睡之後。小金寶依舊坐在鏡子面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了鏡子和自己乾杯。酒杯與鏡面發出極細膩的悠揚聲,由粗到細,清清脆脆的尾音液體一樣向夜心滑動。小金寶聽見了腳步聲,是那種依靠通姦經驗才能聽得見的腳步。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最終在門口悄然而止。小金寶端著酒杯的手指開始蠕動。她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蠕動,胸前也無聲地起伏了。她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胸脯一點一點鼓脹出來,露出了墨藍的色管,她看見血液在流動,流向門的外面。

宋約翰推開了門,他梳理得極清爽,臉上颳得乾乾淨淨。小金寶望了他一眼,滿胸口卻瀰漫了委屈,宋約翰一臉喜氣挨到小金寶的身邊,張開手,一把捂住了她的臀部,隨後滋滋潤潤地往上爬動。他的手在浴巾的搭扣上止住,他抽出食指,輕輕地往下解。小金寶的手裡端了酒,她的另一隻巴掌繞了彎捂緊了宋約翰的手。她捂住了,身子收得很緊,端了酒杯只是用眼睛抱怨他撩拔他,幾下一撩宋約翰鼻孔就變粗了,氣息進得快出得更快。宋約翰發了一回力,小金寶也用力捂了一把。宋約翰笑笑說,「幹嗎?你這是幹嗎?」低了頭便在小金寶的後脖子上輕輕地吻。他們的手僵在那隻搭扣上,宋約翰越吻越細,小金寶的身子一點一點往開松,一點一點往椅子上掉。小金寶無力地把腦袋依在宋約翰的腹部。小金寶手裡的酒杯側了過來,宋約翰接過杯子,把酒喝掉。小金寶說:「你坐下來,先陪我說說話。」宋約翰說著話便把小金寶往床沿拽。小金寶沒動,平心靜氣了,說:「我不。」

宋約翰加大了聲音說:「怎麼了?」

「你輕點,」小金寶不高興地說,「小公雞在下面,老東西這幾天可是常叫他過去。」

「不就是一個小赤佬?」

「你輕點,你當我給他吃了砒霜?他只是吃了點安眠藥。」

兩個人靜下手腳,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別當我什麼都不明白,」小金寶說,「我是誰,對你並不要緊,你只是想讓老東西戴頂綠帽子,」小金寶抱了肩,眼裡發出了清冽孤寂的光芒,「你只不過拿我的身子過把老大癮!——今天又怎麼了?肯到這裡來。」

宋約翰拍了拍小金寶的腮,笑得有些不自然,「你肯給我岔開兩條腿,還不是想噁心噁心老東西——你恨他,可又不敢說,我也沒指望我們倆是金童玉女。」

「你別以為你上了我的床你就是老大,你做夢都想著當老大,以為我不知道?上海灘老大到底是誰,還料不定呢。」

宋約翰雙手挾住了小金寶的肩頭,說:「好了,——怎麼啦?」

「不怎麼,我就想拒絕你一回。」小金寶說。小金寶其實並沒有想說這句話,不知道怎麼順嘴就溜出來了,「我就那麼賤?」

「好了,」宋約翰說,「你拒絕過了,這回總不賤了吧?」小金寶扭著身子翹起了二郎腿。小金寶正色道:「別碰我,我可是個規矩的女人,是唐老大包了我,我可是上海灘老大的女人。」

宋約翰陰下臉。這女人就這樣,一陣是風一陣是雨。他望著這個露出大半截大腿對他不屑一顧的女人,太陽穴邊暴起了青色血管,真的生氣了。他狠狠地說:「我現在是老大,我至少現在就是老大!」宋約翰揪住小金寶一把把她扔到了地毯上,憤怒無比地掀開了小金寶的浴巾,低聲吼道:「我這刻就是老大!」

小金寶在地上踢打,她光了身子拚命掙扎,「放開我!你放開我!」

「你給小鄉巴佬吃了什麼?是安眠藥還是砒霜?」宋約翰鼻尖對了小金寶的鼻尖問。

兩個人的打鬥不久之後就平息了,兩個人都不出聲。宋約翰跪在地上,兩隻膝蓋壓住了小金寶的兩隻手。

小金寶張大了嘴巴,想大聲叫喊,但又不敢弄出聲音。

另一場無聲的鬥爭開始了。這場鬥爭公開而又隱晦,喧騰而又無息。這場鬥爭在怪異中開始,又在怪異中結束。

小金寶從地毯上撐起了身子。那條浴巾皺巴巴地橫在了一邊。小金寶望著那條浴巾,仇恨與憤怒迅猛而固執地往上升騰。屋子裡很空,瀰漫了古怪複雜的氣味。小金寶順手拉過來一件裙子,鬆軟無力地套在了身上。她坐到凳子上,開始倒酒。她一氣喝下了兩大杯,失敗與破碎的感覺找上了門來,小金寶一把把梳妝台上的東西全掀在地上,大吼一聲衝下了樓來。

小金寶在客廳里亂砸。抓住什麼砸什麼,她的嘴裡一陣又一陣發出含混不清的尖叫聲。裙子的一隻扣子還沒有扣好,隨著她的動作不時漏出許多身體部位。她如一隻母狼行走在物什的碎片之間。「狗日的,」她大聲罵道:「狗娘養的……」小金寶大口喘著粗氣,額上布滿了汗珠,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連續猛烈的狂怒耗盡了小金寶的力氣,她倒在了地毯上,回顧一片茫然。淚水湧上了她的臉,她雙手捂住兩頰,傷心無助地在夜間啜泣。

孤寂和酸楚四面包圍了這個獨身的風塵女人,她的啜泣聲在夜心長出了毛毛腿,無序地在角落裡爬動。

小金寶走進了我的卧房,用力推了我的屁股一把。「起來!你給我起來!」

我睏得厲害。我也弄不明白我怎麼就睏得那麼厲害。我盡量睜開眼,就是睜不開。我被小金寶一把拉了起來,拖進了客廳。

「臭蛋!你醒醒!」

我倚在桌腿旁,身子慢慢癱到了地毯上。

小金寶用力抽著我的嘴巴,厲聲說:「醒醒,狗日的,你和我說話!」

我的眼睜了一下,又閉上了。

小金寶一連正反抽了我一氣,氣急敗壞了。「狗日的,死豬,你和我說說話!」

我的嘴動了兩下。我知道有人在命令我說話,可我不明白該說什麼。過了一刻我聽見小金寶說:「你唱支歌,臭蛋,你給我唱支歌也行。」我想了想,想起了我媽媽教我的那支歌,我張開嘴,不知道有沒有唱出聲來。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確確是哼了兩句: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說我好寶寶……

我再也想不起來了。我掛下腦袋,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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