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我做夢也想不到老爺會讓我坐進他的小汽車。老爺的汽車在下午開進了四馬路,四馬路熱鬧非凡,兩邊的建築裝潢呈現出中西迥異的矛盾格局。車子開得很慢,小廣寒、也是樓、鴻運樓、中和館、一品春、青蓮閣以轎車的速度次第往後退卻,各式人等在路兩側閑逛,西裝革履的洋場闊少與身穿黑亮烤綢短衫的幫閑佔了多數。老爺的車在「聚豐園」門前停住,我從汽車的反光鏡里看見老爺正對了自己微笑。老爺說:「臭蛋,四馬路可是個好地方,要吃有吃,要玩有玩。」

下午三點鐘正是餐館的閑時。聚豐園的二樓上冷冷清清,乾淨漂亮的二樓客廳只有兩三個閑人在喝閑酒。老爺上了樓,四處張了眼看,窗前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客人端坐在圓桌前。他坐在室內,卻戴了副墨鏡,正對了窗下四處打量。我注意到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壺酒,一隻酒盅。老爺緩緩向那人走過去,那人看見老爺過去,把老爺上下打量了一眼,拿起筷子橫放在酒盅和盤子之間。

跑堂的夥計走上來,對老爺鞠過躬,彎了腰說:「先生要點什麼?」

老爺指了指墨鏡面前,說:「跟他一樣。」

夥計轉過身後老爺抱起了拳頭,往後退了一步,說:「老大是門檻中人?」

墨鏡回過頭,摘下了眼鏡,起身離了座位,拱起手說:

「不敢沾祖師爺靈光。」

我發現墨鏡摘下眼鏡後是一個白白凈凈的人,兩隻眼睛很小,很長,長長的一條縫。

老爺和墨鏡相向而坐,坐下後老爺發話說:

「幫是哪一幫?」

墨鏡說:「江淮四幫。」

「貴前人領哪一個字?」

「父在外,徒不敢言師,——敝家先師頭頂二十路香,手燒二十一路香,諱一個『鐵』字。老大領哪一個字?」

「頭頂念一世,身背念二世,腳踏念三世。」

老爺和墨鏡便再次拱手,一同會心一笑。

「兄弟找上門,是尋口霸、開挑源還是開條子劈堂?」墨鏡說。

夥計上來放下酒菜,老爺陰森森地盯住墨鏡,好半天說出兩個字:

「劈堂。」

「野貓頭還是鑽地鼠?」

老爺說:「野貓頭。」

「幾條地龍?」

老爺伸出三根指頭。

墨鏡笑笑,搖搖頭,說:「長價了,這個價只夠卸兩條腿。」

老爺夾住一隻大拇指,把食指也放出去了。

「我要全打開。」

「老兄口子太大。」老爺的臉上有點不高興。

「兄弟我靠這個吃飯,向來萬無一失。」

老爺沒吱聲,半晌把指頭伸到酒杯里去,眼睛看著四周,在案板上寫下一行字。老爺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小鏡子,鏡面對了對面的墨鏡。老爺把鏡子從面前的一行字上勻速拉過去。墨鏡看著鏡子,讀通了,輕輕點頭。老爺把鏡子收進袋中,端起酒把那行字澆了,呼出一口氣,神情鬆動了些。老爺拱起手,說:「我和貴前人有過一面,照這邊的碼頭規矩,兄弟今晚為老兄接風。」

墨鏡當天晚上死在逍遙城裡誰也沒有料到。宋約翰這件事幹得真是漂亮。這麼多年了,墨鏡死的樣子我還記得。宋約翰怎麼會讓一個職業殺手去做余胖子?怎麼也不會。他要是那麼傻他哪裡還配叫宋約翰?他等著「虎頭幫」的人自己去做余胖子,然後把事情挑大,職業殺手那麼利索,余胖子死得又有什麼意思,宋約翰不會讓他死得那麼乾淨,死得那麼快。余胖子他還用得著,余胖子早早下土了,他一個人哪裡能和姓唐的摽。墨鏡真是個冤鬼,給虎頭幫請來了,又讓虎頭幫給做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虎頭幫」裡頭會出這樣的事。

墨鏡進逍遙城已經很晚了,可能是在接風晚宴過後。宋約翰和鄭大個子陪著他。兩個主人的臉上都有些酒意,但墨鏡沒有喝,我在後來的歲月里見到過數位職業殺手,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徵:滴酒不沾。

照道理墨鏡是不該在這種時候到逍遙城裡來的。宋約翰能把他弄過來真的不容易。墨鏡的身份一直沒有顯露,真正知道他該做什麼的其實只有老爺和他自己。老爺沒有說,宋約翰也沒有問。宋約翰只知道墨鏡姓「王」,到上海來做「棉紗生意」。這是墨鏡親口對他說的。但是,不管他姓什麼,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約翰天羅地網在逍遙城是給他布下了。

墨鏡進入逍遙城四下張羅過一遍,選擇了靠牆角的一張座號。逍遙城裡有些燠熱,生意也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宋約翰進門時小金寶正坐在吧台前和兩個客人說笑,小金寶似乎喝多了,但是沒醉。這個女人天生是個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這樣的時刻小金寶的眼神有一種迷糊,顯得更有風韻。小金寶的一隻手正搭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說了一句什麼好笑的話。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約翰鄭大個子他們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約翰的面前。

「貴客來了。」

宋約翰點頭一笑,讓墨鏡走到小金寶面前笑著說:「這可是上海灘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

鄭大個子向來對小金寶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夾了雪茄,大聲說:「小金寶,大哥不在,也別《花好月圓》了,我就想聽『假正經,做人何必假正經』」。

小金寶給了他一個媚眼,「你才是假正經!」

宋約翰笑著說:「你別說,鄭兄說得不錯,我倒是也想聽。」

小金寶早就不聽他們啰嗦了,直勾勾地望著墨鏡。墨鏡極不習慣與女人面對面地對視,一雙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種天成的風流態。「這位是——」

「敝姓王。」

小金寶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來了精神,故意坐到墨鏡的對面,說:「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酒來,我們喝一杯。」

「我只喝水,從不喝酒。」墨鏡客客氣氣地說。

酒已經送來了,小金寶端起一隻杯子,斜了眼對墨鏡說:「你喝一杯,我給你唱一首。」

鄭大個子望了望墨鏡的酒杯,大聲說:「還不喝?」

宋約翰說:「王兄一晚上可是都沒喝。」

「那是什麼時候?」小金寶半閉著眼睛瞄了他一眼,「現在是什麼時候?」

墨鏡有些窘迫地說,「我真的從來不喝。」

鄭大個子伸手捧起墨鏡的酒杯,痛快地說:「我替你喝!」

小金寶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夾住了鄭大個子的巴掌,後頭的三隻指頭翹在半空,裊裊娜娜的樣。「我就不信我這點面子都沒有。」

墨鏡為難地拿起酒杯,看一眼小金寶,喝了,把空杯口對著小金寶。

小金寶燦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說:「我去換衣裳。」一直站在吧台內口的男侍阿化走了上來,他托捧了一隻金屬盤站在宋約翰的身後。阿化的上衣雪白,在逍遙城的燈光里不停地變換各種顏色。阿化長得臂長腿長,天生一副好身子骨。阿化在宋約翰面前弓下腰,墨鏡正捂了嘴一陣咳嗽。鄭大個子拍了拍他的背,說:「王兄真的是不能喝。」

宋約翰回頭盯住了阿化,他的雙眼一隻眼像叉子一隻眼像刀,有一種急於吃掉什麼東西的熱烈傾向。宋約翰命令阿化說:「給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聽清楚了。阿化聽見宋約翰清清楚楚對他說:「給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鏡,墨鏡正用無名指在眼窩裡擦淚水。阿化躬下腰輕聲對宋約翰說:「是,先生。」

宋約翰要喝「苦艾酒」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個。

樂池裡的音樂是在一段相對安靜里轟然而起的。小金寶沒有唱,她跳起了踢躂舞,她的踢躂散發出一股熱烈的酒氣。節奏狂漫,動作誇張,捲動著肉慾。她的一雙腳在木質地板上踩踢出金屬與木質的混響,小金寶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乳峰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寶誰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間感受能判斷出男人們的空間位置。逍遙城裡安靜了,小金寶的鞋底在四處狂奔。她的頭髮散開了,黑色水藻那樣前呼後擁。

墨鏡在踢躂舞的尾聲走向了衛生間。衛生間的路通過吧台前沿。墨鏡在一個女招待的指引下一個人悄悄向後走去。鄭大個子從來沒有見過小金寶還有這麼一腿,下巴掛在那兒。小金寶遠遠地看見宋約翰那邊的座位上空了一個人,她喘著氣,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明白過來是那個姓王的離開了。台下一片喝彩,所有的手都在半空飛舞。只有吧台里的阿化低了頭,靜靜地擦一樣東西。阿化手裡拿了一塊很大的布。是在擦他的指頭,一顆,又一顆。這傢伙總是那麼愛乾淨,手上一點東西都不能沾。

墨鏡從遠處的過道上出現了。他扶著牆,他的手指幾乎像壁虎一樣張了開來,吸附在壁面上。逍遙城裡恢複了平靜,人們沒有注意這個額外細節。這時候有一個半醉的男人往衛生間走去,他走到墨鏡的面前,說:「你醉了。」墨鏡張大了嘴巴,一把撲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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