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

這個叫小金寶的女人把我的一生都賠進去了。人這東西,有意思。本來驢頭不對馬嘴,八杆子打不著,說不準哪一天你就碰上了。我和小金寶就是碰上了。恩恩怨怨也就齊了。我的上海故事,說到底就是我和小金寶的故事。我怕這個女人。那時候我也恨這個女人,長大了我才弄明白,這女人其實可憐,還不如我。珠光寶氣的女人要麼不可憐,要可憐就是大可憐。怎麼說「紅顏薄命」呢。老爺花錢包了她,在上海灘她好歹也是「逍遙城」的小老闆,其實她能做的事就兩樣,就是二管家說的,在逍遙城給老爺賺錢,在床上給老爺省錢。後來我和她一起押到了鄉下,我們像姐弟那樣好了兩天,我對她一好就把她害了。我想救她,多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一出口就要了她的命。在唐家做事就這樣,一句話錯了有時就是一條命,現的。立馬就讓你看見屍。小金寶就這個命,多少人作賤她,她自己也作賤自己,沒事,一有人對她好,滅頂之災就來了。她就這個命。

小金寶沒有死在上海。她死在那個小孤島上。她把那把刀子插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我就在門外,我被她關在門外,只過了一會兒血從門檻下面的縫隙里溢了出來。我用手捂住門檻,捂住血,對她大叫說:「姐,你別流血了,姐,你別流血了。」她不聽我的話。她的血也不聽我的話。她的血和她的年紀一樣年輕,和她的性子一樣任性,由了性子往外涌,燦爛爛地又鮮又紅。血開始滾燙,有些灼手,在夏末洶湧著熱氣,後來越洇越大,越鋪越粘,慢慢全冷掉了。我張著一雙血手叫來了老爺,老爺一眼就明白了。他顯得很不高興。老爺嘟噥說:「我可以不讓人活,就是沒法不讓人死。」

你信不信夢?我信。幾十年來小金寶反反覆復對我說一句話,她總是說:「我要回家。」這是她死前最後一晚對我說過的話。夢裡頭小金寶披了長發,上衣還是翠花嫂的那件寡婦服,藍底子滾了白邊。我就沒問一句:「你家到底在哪兒?」我那時不問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她答不出。我一直想在夢裡頭好好問問她。我一問,夢就醒了。夢是一條通了人性的狗,該叫的時候叫,不該叫的時候它就是不叫。我想來想去最後把她的骨頭遷到了我的老家,埋在一顆桑樹底下。桑樹可是她最喜歡的樹。我去遷墳的那一天是個秋天,沒有太陽。小孤島上蘆葦全死了,蘆葦花卻開得轟轟烈烈。蘆葦花就這樣,死了比活著更精神,白花花的一大片。秋風一吹,看了就揪心。島上的小樹一直沒有長大,禿了,上頭停了幾隻烏鴉。我刨開地,小金寶的骨頭一塊一塊全出來了。她手腕上的手鐲還在呢。我堅信小金寶埋到土裡的時候還沒有死透,她的手像竹子,一節一節,散了,但弓得很厲害,兩隻手裡都捏著大土塊。我堅信她沒有死透。當年上海灘上的一代佳人,而今就剩了一張架子,白的。大骨頭都康了。我把小金寶的骷髏捧在手上,聞到了幾十年前的腥味。腦子裡全是她活著的樣子。她在我的腦子裡風情萬種,一眨眼,就成骷髏了。一張臉只剩下七個洞,牙咬得緊緊的,一顆對了一顆,個頂個。世上萬般事,全是一眨眼。燈紅酒綠,掉過頭去就是黃土青骨。大上海也好,小鄉村也好,你給我過好了,是真本事,真功夫。小金寶就是太混,沒明白這個理,自己把自己套住了,結成了死扣。

二管家帶領我走向後台。過道又狹又暗,只有一盞低瓦路燈。剛才台上的一群姑娘嘰嘰喳喳下台了。她們在台上很漂亮,但從我身邊走過時她們的臉濃塗艷抹,像一群女鬼。我有些怕,腳底下又沒深淺了。

二管家用中指指關節敲響了後台化妝室的木門。他敲門時極多餘地彎下了背脊,這一細小的身體變化被我看在了眼裡。「進來。」裡頭說,二管家用力握緊了鍍鎳把手。小心地轉動。小心地推開。小心地走進去。

「叫小姐!」二管家一進門臉就變了,長了三寸。「叫小姐。」他這樣命令我。小金寶半躺在椅子上,兩條腿擱在化妝台邊,岔得很開,腿和腿之間是一盒煙與一隻金色打火機,她胡亂地把頭上的飾物抹下來,在手裡顛了一把,扔到鏡子上,又被鏡子反彈回來,而後她倒好酒。我說:「小姐。」小金寶沒理我,卻在鏡子里盯著門口的一位女招待。小金寶說:「過來。」女招待走到小金寶面前,兩隻手平放在小肚子前面。小金寶點點頭,說:「轉過身去。」女招待十分緊張地轉過了身。「嗯。」小金寶說,「身腰是不錯,脫落出來了。」小金寶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說:「難怪客人要動手動腳的。」「——小姐。」女招待惶恐地說。「剛才沒白摸你吧?」小金寶說,她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裡頭,摳出一塊袁大頭,小金寶盯著女招待,眼裡發出來的光芒類似於夏夜裡的發情母貓。「別說你藏這兒,你藏多深我也能給你摳出來!」「小姐,」女招待拖了哭腔說。小金寶用袁大頭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說:「你記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這兒給人摸,這個得歸我,這是規矩!」小金寶把洋錢重新塞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去,臉上卻笑起來,說:「你是第一次,」女招待連忙討好地叫了聲小姐。「但我也不能壞了我的規矩,」小金寶斂了笑說,「這個月的工資給你扣了,長長你的記性,——去吧。」

女招待剛走小金寶就回過頭,瞟了我一眼,自語說:「這回換了個小公雞。」小金寶端起酒杯,在鏡子里望著我,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樣陰冷冰涼。但她在笑。「過來。」這回是對我說的。

我往前走一步,踩在了一件頭飾上,緊張地挪了挪腳步。小金寶伸出一隻手,叉住了我的脖子。她的手冰涼,好像是從冬天帶到夏天裡來的。我的脖子縮了一下,僵在了那裡。她的大姆指摸著我的喉頭,上下滑了一遭,問,「十三還是十四?」

「十四。」二管家在後頭說。

「十四,」小金寶怪異地看著我,「——和女人睡過覺沒有?」

「小姐……」二管家十分緊張地說。

「睡過。」我愣頭愣腦地說。

「誰?」小金寶的頭靠過來,小聲說,「和誰?」

「小時候,和我媽。」

小金寶很開心地重複說,「哦,小時候,和你媽。」小金寶揚起眉頭問,「姓什麼?」

「姓唐。」二管家又搶著回答說。

「姓什麼?」小金寶迅速地掉過頭,「——讓他自己說!」

「姓唐,」我咽下一口口水,回答說。「我姓唐。」

小金寶說:「你姓唐。」她把唐字拉得很長。小金寶說:「從今天起,你就叫臭蛋。」

「我不叫臭蛋,我叫……」

「我讓你叫什麼你就叫什麼!」

小金寶望著我,她總是那樣笑,似是而非,似有若無的樣子。「我喜歡這孩子,」她說。小金寶背過身去,把手指伸到了酒杯里去,她在喝酒的瞬間看見二管家鬆了口氣,小金寶拿起打火機,不經意地在火芯上滴上葡萄酒,然後蓋好,放回原處,拿了根香煙夾在指縫裡。小金寶面色和悅地坐下去,說:「給我點根煙。」

我站在那兒,愣了半天,說:「洋火在哪兒?」小金寶用夾煙的兩隻指頭指向打火機,說:「那兒。」

我取過金黃色打火機,聽見二管家在身後說:「這是打火機。」我把打火機正反看了幾遍,卻無從下手。二管家走上來,看了小金寶一眼,手腳卻僵住了,慢慢收了回去。我打開蓋子,蓋子卻掉到了地上。小金寶又笑起來,伸出手把打火機塞到我的左手上,再拽過我右手的大拇指,摁在火石磨輪,猛一用力,打火機上立即閃了一下。我的手像撕開了一樣,疼得厲害。小金寶回過頭對二管家說:「這孩子靈,一學就會。」我把大拇指放到了唇邊吮了吮,望著小金寶。小金寶說:「給我點根煙。」

我伸出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動磨輪,火石花伴隨著搓動的聲響陣陣閃爍,我一連打了十幾下,看了看自己的大拇指,又看看小金寶。小金寶夾了煙,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二管家從身上掏出洋火,慌張地劃著了,他把那根小火苗送到了小金寶的面前。

小金寶沒動,就那麼盯著我紊亂的指頭,臉上掛了一種極其古怪的喜悅。她用餘光看著洋火枝上的火苗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一直燒到二管家的指尖。

我額上的小汗芽如雨後的筍尖蹦了出來,那隻金黃色打火機掉在了地上。我捂緊了大拇指,抬起眼,眼眶裡的淚花忽愣忽愣地閃爍。

二管家慌忙揀起打火機,對我大聲訓斥說:「你他媽怎麼弄的?你怎麼這點事都做不好?小赤佬,你還有什麼用!」二管家轉過身雙手捧了打火機,伸到了小金寶面前,嘴裡柔和下去,不停地說:「對不起,小姐,實在是對不起。」

「算了,姓唐的會對不起誰?」小金寶起身說,「先送我回去,老爺今天還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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