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解說

戰國時代是日本歷史中最精彩的時代。這是因為,古舊時代的規則被打破,作為與新時代的銜接點,可以看到人類將其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正是在這個時代,昨日的一介商販搖身變作一國之主,以乞討為生的底層階級不知何時,竟然率領數萬大軍,成為發號施令的猛將。這在等級森嚴的德川時代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

哪裡,即使在如今的平均化時代也同樣不切實際。從幼兒園到小學、然後是中學、高中,直到上大學。然後大學的水準決定了他們從事的職業。隨後是成家立業。工資也基本上與年齡相當。升遷的順序和前途也大致可以預見。人們一邊享受著差不離的人生,一邊老去,最後入土為安。

活在戰國時代可不能如此。他們自打一生下來,就置身於激蕩的生活環境當中。一旦疏忽,這個環境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與自己的意志無關,昨日還是尼子領下的子民,也許明日就會變為毛利的子民。人們的命運就被這些變化肆意翻弄。

或是進攻、或是防守,其中既有不擇手段的,也有不經意撞到槍尖上死於非命之人。於是,活著就意味著要在這個殘酷流離的世界開闢出一條生路來。不甘受命運的擺布,就得挑戰。若要挑戰命運,人就必須全力以赴。這時,無論是智慧還是體力或是精力,甚至連動物的本能都要派上用場。

我感到了戰國時代的人們生存方式的巨大魅力。因為他們發揮了所有的能力,在時代中實現了最大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才是真正的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有部分成型。他們不僅像野獸一般擁有敏銳的反射神經,同時又像詩人一般擁有優雅纖細的情感。

這裡可以舉出《國盜物語》中的主人公們當作例子。齋藤道三、明智光秀以及織田信長等人,他們時而殘忍、時而充滿了慈愛,以此終其一生。處處算計近乎刻薄的男子,卻可以為了愛情不惜生命。所謂人類,歸根到底不過是充滿了矛盾的物體而已。

沒有矛盾的人就像是鬼怪。我讀了這部長篇小說,透過戰國時代人們慘烈的生存方式,似乎看到了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齋藤道三被稱作「美濃的蝮蛇」。他從一介油商起家,用盡手段繼承了美濃齋藤家的姓氏,輔佐主君土岐賴藝趕跑了兄長政賴,沒想到緊接著又逼迫賴藝遠走他鄉,自己則當上了美濃國主獨攬大權。而他使用的種種權謀術數,讓人不寒而慄。

但是,如果他僅僅是一條「蝮蛇」,僅僅憑其一介油商出身,又何以能讓美濃的武士們對他俯首稱臣呢?或者說,主君賴藝為何能放心地將國政託付於他呢?

織田信長亦不例外。他把淺井長政和朝倉義景等敵將的頭顱貼上金箔用來飲酒,這種殘暴換做常人無法忍受。然而,他還有溫和的另一面。正是這種溫和,才把秀吉等部將留在了身邊。

作為作家,理所應當應該從整體上來把握人物形象。不過大多數作品究竟是否做到了這一點,我難免抱有疑問。然而,這部《國盜物語》,無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特別讓我感到敬佩的是,對明智光秀的描寫。我從未讀過其他作品,能將明智光秀的形象刻畫得如此栩栩如生。當然,齋藤道三也不遜色。我甚至覺得,司馬遼太郎刻畫的明智光秀形象在我的腦海中已經定格。

話說回來,明智光秀是齋藤道三的分身。他繼承了齋藤道三的古典教養,對歷史傳統擁有濃厚的興趣,同時又對天下抱有野心。正因為他骨子裡的傳統過於正統,才導致了這場悲劇。

倘若說明智是道三的一個分身,那麼還存在另外一個分身。那就是他的女婿織田信長。他繼承了道三在戰爭和政治上的奇才和判斷力。這些彙集起來具有了獨創性,化作打破歷史和傳統的力量。他的個性也許比道三還要鮮明。他也夢想著一統天下。

道三眼中的「國盜」,從最初就不僅僅是美濃一國。他也夢想著能夠統一天下。然而,他的起點是一名油商,奪取美濃一國花費了太多時間。也就是說,比起起點就是一國城主的人來說,他顯然落後了一大截。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織田信長的優勢是他從道三的終點上起跑。作者在這一點上的見解確實深厚。而且,這個時代是打破傳統的時代。打破傳統的意思是,一邊利用傳統,或是充分地依靠它來進行破壞。這裡便出現了光秀得以活躍的舞台,也是信長必須假借光秀之力的理由所在。

同一個根上長出的兩個分身,血緣關係被一時取代為君臣關係。然而,正因為這二者都擁有傑出的個性,才使他們無法逃脫相互對立的命運。也恰恰因為他們本是同根而生,這種對立才愈發的根深蒂固。

最終,光秀在本能寺殺死了信長,這個寄託了道三統一天下大夢的實現者。他自己也在天王山戰敗後逃亡的途中,死在土民的槍下。兩人死後,豐臣秀吉得以一統天下。《國盜物語》迎來了大結局。只是,秀吉的成功,已經是熟透後的果實,歷史的步伐早已明確了這一方向。

而且,這部小說的收尾,選在這兩個最有趣的人喪命之時。我才領悟出,作者在各處描述的主人公們的話語中,隱藏著解開時代之謎的所有鑰匙。具有切實的啟發意味。比如舉一兩個例子,道三在趕走主君賴藝時如此說道:

時代,這就是時代。只有時代才是我的主人。時代向我發出了命令。我遵照著命令而行動。時代為何物?也可以稱之為天。

還有信長的父親信秀說道:

我要得到天下。要得到天下就要有好的影響力。要獲得人心需要大量的浪費。如果不能坦然做到,又如何能得天下呢?

還有一處。信長要以「義氣」向道三派出援兵時,道三說道:

說什麼胡話呢?信長何等厲害,怎麼能說出這種荒唐之言呢?你回去轉告他,打仗是為了利益而戰。倘若沒有必勝的把握,決不可開戰。做不到這一點的話,是無法取得天下的。你切記切記讓信長永遠記住。

這句話太像道三了,然而,信長雖然深知這一點,卻仍然決心為了仁義而戰。這些辯證性地得到統一,從而實現了天下的統一。從尖銳的對話中來理解這一關係,也是一大樂趣。

最後我要說的是,人們往往習慣於從結果中去重新解讀以前的歷史。也就是說,歷史總是由於結果先行,於是人們便從結果去探索原因所在。由此,桶狹間之戰由於以織田信長的勝利告終,人們便會去研究取得如此輝煌勝利的原因。

然後,人們會將之歸納為織田信長在軍事上的天才,這其實是個極大的錯誤。歷史的偶然,能在一瞬間把戰敗的預兆轉化成勝利。在此無需贅言。這部書的第三卷里做了精彩的描述。

歷史既然是由人類創造的,那麼所有的結果,就不會僅由一個原因形成,更不會只在一條設想好的軌道上奔跑。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這部書中描寫的時代與人們之間的關係,讓人涌生出無窮的興趣。司馬遼太郎的眾多作品中,這部《國盜物語》尤其是極為優秀的一部力作。

奈良本辰也(評論家)

197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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