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幽齋

細川藤孝正在丹後宮津城裡。

這座城正對著若狹灣,海天一色,以短歌著名的名勝地天橋就在附近,這裡的環境再適合這個風雅的男子不過了。

藤孝現在的領地丹波糧食產量達十二萬三千五百石。他任命了長岡玄藩、松井康之等有能之士作為家臣,他的嫡子忠興也氣度不凡,足以繼承他的家業。藤孝今年滿四十八歲,相對他的前半生,恐怕現在正處在最幸福的時期。

藤孝精通各種文雅之道,而且在各個領域都有所建樹。然而,在熱愛傳統這一點上,相信沒有人能夠比得過他。

在詩歌方面,藤孝也深得公卿三條西實枝的秘傳,成為古今傳授的宗家,書法上則擔心御家流失傳,特地派出家臣清原秋共這一老幕臣前往越前學習。因為他聽說,越前的偏僻之處有個姓氏不詳名為孝成的人,繼承了尊圓法親王之後的筆法。京城的公卿烏丸光廣和飛鳥井雅宣被藤孝的這些善行所感動,甚至提議道:

就請殿下來做書法的守護神吧。

藤孝對維持傳統表現出的狂熱,一是和他的性格有關。二是因為京都的傳統自從應仁的戰亂以來便逐步走向沒落。他一定是感覺到了巨大的使命感,只有自己能重新發掘這些傳統併流傳後世。且不論藤孝曾是幕臣,作為一個有識之士渴望重建足利幕府的心愿,也滋生出維持傳統的使命感。

足利幕府卻被信長摧毀了。

藤孝認可了這一事實。他覺得這些並不矛盾。

「信長公恢複了天子、公卿這一傳統。」

藤孝很是高興。想想就知道,比起足利,天子、公卿的傳統顯然更加歷史久遠,味道也更加醇美。於是,藤孝對信長的政治方向,毫不抵抗就全盤加以接受了。

而且,信長還給他營造了無比幸福的環境。

他當上了享有十二萬石以上的大名。信長就像一個巨大的福神。

從前的窮困潦倒,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慄。年輕時擁立流亡的將軍躲藏在近江的朽木谷,為了挑燈夜讀甚至到神社去偷燈油,有時候飢不裹腹,甚至剪了妻子的頭髮去換錢。

流亡輾轉中,總算遇到了信長這個千年不遇的伯樂,又當上了織田家的大名。

嚴格地講,藤孝並不是大名。他的兒子忠興才是。

其中有緣由。兩年前,信長封給他丹後一國十二多萬石時,藤孝沒有接受。而是用其子忠興的名義要了過來。

「真是個守規矩的人。」

那時,信長很是敬佩。藤孝是足利家的舊臣。一仆不侍二主,藤孝演出了這一幕有教養的場景。

實際上沒任何區別。藤孝終究是這個新領國的統治者,細川家的當代主公,官位為從四位下侍從,絲毫沒有變化。

只是名義上屬於忠興。

這個聰明的男子有這種巧妙之處,也許會有人認為,這種明哲保身的智慧不如說成是奸佞。

藤孝在安土接到出兵備中的命令後,便立即趕回丹後宮津做準備。

細川藤孝通常都屬於明智兵團。這是織田家的軍制。織田家下面有五大軍團,分別由柴田、丹羽、羽柴、瀧川和明智統帥,較小的大名們則分屬於其中的某個軍團。他們被稱作與力大名。細川藤孝和筒井順慶兩人都是光秀的與力大名。

藤孝計畫從丹後宮津直接前往備中。和信長、光秀在那裡碰頭。

天正十年六月三日。

這一天,藤孝正準備從宮津出發。他還不知道,昨晚信長已經死在了本能寺。

大軍按照預定時間出發了。嫡子忠興在前面指揮,父親藤孝則負責殿後。

當天,前隊跟隨忠興出了城門。

負責後隊的藤孝離出發還稍有時間,便在裡屋里品茶。

和他在一起的是來自大津的一名叫做十四屋的市民。十四屋一直不理解藤孝為何對錢如此淡薄。藤孝出身於空有其名的名門家中,或許是過慣了苦日子的緣故,生活極度節儉。他的衣服和軍靴全都是黑色。也許他認為黑色是最高雅的顏色,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黑色不容易弄髒。另外,像他這麼有格調的人,城館裡所有的拉門都是純白色,從不繪上圖案。奇怪的是他如此節儉,卻積攢不下什麼錢來。

「今天我們就來說說,怎麼樣才能攢錢吧。」

十四屋提議說。藤孝立即拍掌稱快道:

「太好了。你要是把秘訣告訴我,馬上賞給你一百兩銀子。」

十四屋立刻回答道:

「問題就在這兒。因為您一有什麼事就這麼說,當然容易花光了。這就是秘訣。」

藤孝聽後哈哈大笑。正因為謹慎如他,卻有個這麼大的缺點,不僅受到家臣們和同僚們的喜愛,還當上了一軍的將領。

他們正在閑聊時,原本應該出了城的忠興神色慌張地回來了。這個年輕人原本就不擅長控制情緒,此刻他的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

「父親大人,您讓他們退下吧。」

藤孝察覺到事情非同小可,便讓十四屋退下了。之後急使匆匆趕到庭園裡,跪在了地上。

藤孝看了一遍來信。這名使者是藤孝的舊友、愛宕山下坊的僧正幸朝派來的,信中提到了一條驚人的消息。昨晚,信長在本能寺被殺了。

殺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光秀。

「我,我不相信。」

忠興顯得很狼狽。

光秀是忠興的丈人。由於他的極其寵愛而家喻戶曉的玉子,後來洗禮後改名為伽羅奢——她的父親就是光秀。只能說,忠興的立場很是尷尬。

忠興把父親和光秀作為器量之人的榜樣。他非常尊敬父親藤孝,同時也認為丈人光秀是值得仰望的代表人物。

年輕的忠興習慣從倫理上去判斷人的行動。弒主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同時,忠興也無法想像,那個一向嚴謹正直的光秀,怎麼會有此舉動。這就是他大喊「我不相信」的原因,要是可能,他寧可相信這是誤傳。

「與一郎,」藤孝喚著他的大名,「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不敢相信的事了。我的前半生儘是這些事情。先把人召回城裡來吧。」

忠興退了下去,按照吩咐做了安排。

在此期間,藤孝陷入了沉思中。光秀遲早會派飛報來通知。光秀一直把藤孝當作可以依賴的對象。

藤孝左思右想。不同於忠興的倫理判斷,而是出自百分之百的政治判斷。

(光秀能保全嗎?)

他思考著。結論是不能。也不可能。光秀的行動不過是衝動的結果,沒有進行任何事先的準備。他甚至沒來找藤孝商量,可見也不會去找其他將領。想必所有人都會嚇一跳。織田家的諸將和世人們都會覺得被人憑空扇了一個耳光,而感到極度的不快。

(光秀會失去人心。)

這麼一來,其他的四位將領柴田、丹羽、瀧川和羽柴就會博得人心,如果他們其中一人要討伐京城的光秀,諸將們也會願意投入他們的旗下。

(光秀將身敗名裂。)

藤孝判斷道。

忠興處理好前院的事情後回來時,藤孝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不會站到光秀那一邊的。」

藤孝從理論上向忠興解釋了自己的想法。

「信長公對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我要剪髮以表哀悼。」

他當場喚來小廝,剪去了髮髻。

他披散著頭髮,宣布廢去俗名,改用早先就想好的字型大小幽齋。

「幽齋」他把這兩個大字寫在紙片上。

藤孝的這一舉動,估計不出三天就會傳到京城。這不僅表明他不參與光秀的行動,而且會使光秀陷入不仁不義的立場。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與光秀肝膽相照的藤孝都毅然剪髮來悼念信長,那麼世人就會感嘆道:「看看人家藤孝殿下」,因而更加地批判和憎惡光秀。就連光秀手下的大名,也竟然腳踩兩隻船。藤孝連剪髮這件事引起的政治上的影響都看得非常透徹。

「你不用這麼做。」

藤孝對忠興道。

「你和光秀是女婿和丈人的關係。你可以站在光秀一邊。你自己決定吧。」

「開什麼玩笑?」

重感情的忠興頓時火冒三丈。藤孝太了解自己的兒子忠興的脾氣了。果然不出所料,忠興拔出短刀,左手握住自己的髮髻,親手切了下來。

「以後我就叫做三齋了。」

「怎麼寫?」

「三和齋。」

忠興寫了下來。

(這將會給光秀造成打擊。)

大家會說,連女婿都叛離了。然而在藤孝看來,反正遲早要被除掉,乾脆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否則,細川家還不知道要受到什麼樣的牽連。

(不過,到底誰會舉著打倒光秀的旗幟踏入中原呢?)

在此之前,按兵不動地待在日本海岸若狹灣的這座偏僻的小城裡,靜觀事變才是上策。

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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