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本能寺

光秀的大軍從丹波龜山出發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隊伍朝東而行。

「不是應該往西嗎?」

士兵們起先對行軍的方向感到疑問。從龜山去備中(岡山縣),通常要取道三草越。三草越是位於大阪府北部能勢附近的山嶺,翻過此處就到了播州(兵庫縣)。要是這麼走的話,就必然要從丹波龜山向西行進。

大軍卻朝著東方蠕動。向東翻過了老山坡,就進入了京都盆地。

各隊的分隊長們卻打消了士兵們的疑慮。理由是信長要在本能寺進行閱兵。負責解釋工作的隊長們都對此深信不疑。

知道真相的,除了光秀只有五個人。光秀在對明智左馬助、齋藤內藏助透露後,又告訴了三名重臣。

道路十分狹窄。

步兵們分為兩列步行,騎兵們則依次通過。時不時有傳令騎兵經過,士兵們則側身一旁空出道路。龜山往東到了王子便是龜山盆地的盡頭,後面是大片的森林。這裡的坡道很陡,森林上空是數不清的星星,預示著明天的好天氣。

終於過了老山坡。估計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

(過了。)

這時,騎在馬上的光秀才終於從心理狀態過渡到現實的物理狀態中。一旦到了這裡,光秀除了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這一物理走向外,別無他路。

沿著老山坡下山的光秀,既非革命家,也不是什麼武將。他是一個將自己的性命變成一把匕首,筆直刺向對方的單純剛勁的刺客。只是,同樣身為刺客,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手下還率領著一萬數千名大軍。

下山的途中,半山腰有一個叫做沓掛的村落。這裡的家家戶戶都把馬掌的釘子和草鞋掛在門口賣給路人,因而得了此名。從很早以前就被用作歇腳的驛站。

光秀命令大軍原地休息,補充乾糧。他自己則進了村裡的老神社,叫來分隊長矢野源右衛門,告知了自己的計畫。

源右衛門是遠江人,為人一向樸實,很受光秀喜愛。光秀向他透露了這麼重大的事情,他卻面色不改。他只是想知道,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光秀任命他為先頭部隊的隊長先行離開。目的是為了防止大軍中有人覺察到光秀的意圖而先跑到本能寺去報告。而且,行軍途中,當地人也可能懷疑部隊的來意蹊蹺而通知本能寺。這些情況都必須阻止。

矢野源右衛門領命出發了。

大軍歇息片刻後,又開始沿著山坡繼續下山。

山坡的盡頭是一片原野。這邊的原野屬於名為「桂」的地區。

桂有條河,叫做桂川。渡了河,向東而去的道路十分寬敞,一直通到京都的七條。估計離本能寺有個七八公里吧。

夜更深了。

身為指揮官的光秀果然心思縝密。他最初就把桂作為準備進攻的地點,並且正在付諸實施。光秀下達了軍令。

「把馬掌上的鐵釘扔了。」

行軍中馬掌不可缺少,進入戰鬥後卻反而變得多餘。扔掉意味著戰場已經離得不遠了。只是,戰場究竟在哪裡呢?眾人都滿腹狐疑。

「徒步之人都換上新草鞋。」

光秀的軍令非常具體。

「持槍的人把火繩切成一尺五寸長,手裡要拿五根。五根都點上火。一定要倒著拿,免得火滅了。」

這些都是要隆重開戰前的準備。

大軍一同渡過了桂川。過了河,將士們才得知這一震驚的消息。

「敵人在本能寺。」

這個攻擊目標太出人意料了。信長就在本能寺里。竟然要討伐這位右大臣。齋藤內藏助鼓舞士兵道:

「從今日起殿下要成為天下的主人。所有人都聽好了,如今正是你們立功的大好時機。將士們都要勇往直前,振興家道。萬一戰死沙場,一定會讓你們的兄弟子嗣繼承家業,無兄弟子嗣的則找出姻親之人繼承。大家都要齊心協力。」

號角吹響了。一萬數千人浩浩蕩蕩向東奔去。

齋藤內藏助的隊伍抵達京都市內時,大約是凌晨五點。

這名經驗豐富的指揮官甚至把京都城裡木門的開啟方法都教給了士兵。另外,他考慮到所有的大軍都走相同的道路會浪費時間,便分成小組各選道路,分別向本能寺開進。

內藏助的指示極其到位。他不僅告訴眾人本能寺大致的位置,而是連拂曉後出現在面前的形狀都細緻描述了一番。本能寺樹木茂盛,晚上看上去像是一片森林,其中有一棵枝葉參天的皂莢樹。內藏助告訴大家,那就是標誌。

本能寺是以日蓮為宗祖的本門法華宗五大本山之一。創建於足利中期,之後又輾轉於京都的市內,到了信長的時期定址於四條的西洞院。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信長如此頻繁地光顧京城,卻始終不曾在京城裡建自己的城館。以前,他曾經為將軍義昭建了將軍府,卻沒有他自己的府邸。最近,他總算在押小路室町建了一座通稱為二條館的房子,建好後卻改變主意,送給了皇太子誠仁親王。即二條新御所。

信長自己則大多借宿在寺廟裡。之前一直選在齋藤道三度過僧侶時代的妙覺寺,這段時間卻多停留在本能寺。

想必這一點體現出了信長的經濟觀念。蓋房子不僅花錢,還需要維持。哪怕是一文錢,也要用於天下謀略,因此這筆費用對信長這個合理主義者而言,完全是浪費。

取而代之的是對本能寺進行的大規模城郭改造。這是最近的事情。這段時間開始動工,遷走附近的民宅,周圍新挖了溝,挖出的土砌成土堡壘,又在各處安裝城門,監視人們的進出。按照信長的經濟觀念,有這種程度的話,就算信長不在,寺里也能維持安全吧。溝和堡壘、圍牆什麼的都建好了,圍牆尚未塗漆。

這天白天,右大臣信長接待了公卿一眾的來訪,晚上,嫡子左中將信忠過來閑聊。信忠二十五歲,最近和信長一同來到京都,和手下的五百人馬借宿在信長之前下榻的妙覺寺里。順便提一句,信長在本能寺的人手,僅有二百名而已。

這天晚上,信長的心情好得出奇,暢談甚歡,乃至忘記了時間。信忠告辭要走,信長仍挽留道:

「著什麼急嘛?」

信長今年滿四十八歲了。卻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結實筋骨,聲音洪亮,眼神銳利,讓人感覺不到有半點衰老。這天夜裡卻老是提起往事。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他回憶著自己戎馬倥傯的半生,不時扯出其中的登場人物,時而諷刺,時而讚賞,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信長從未追憶過自己的過去,更不曾這麼長時間滔滔不絕過。

聽眾除了信忠外,還有文官村井貞勝以下的幾名心腹,他們也覺得今天的信長有些不同尋常。

夜深了,信忠告辭後回到自己借宿的妙覺寺。

信長有些疲倦。他沒讓侍女們伺候更衣,而是自己換上白綢緞的睡衣上了床。外間里有守夜的小廝們,其中就有信長的寵童森蘭丸。今年虛歲十八歲,雖然已經過了少年期,卻依照信長的吩咐仍舊保持著少年的髮型和著裝。森家原是美濃的名門,亡父可成曾是齋藤道三的部下,後來投靠了織田家,當上了美濃兼山城的城主,在與淺井、朝倉的戰鬥中殉職。信長代為照顧可成的遺孤,尤其鍾愛蘭丸,賜給他美濃岩村五萬石的封地,還特許他保持少年的裝束掌管印章。

拂曉前,隱隱約約傳來人群的嘈雜聲和鐵炮聲,警覺的信長睜開了眼睛。

「蘭丸,外面什麼動靜?」

他隔著拉門問道。信長心想,一定是士兵們發生了爭吵吧。蘭丸也注意到了,他回了一句,「我這就去看看」,便跑出走廊爬上欄杆四下張望。東方的天空雲層很厚,微微帶著彩色的光芒,天很快就要亮了。

拂曉背後有軍隊在前行,望得見旗幟舞動,而那些旗幟,是此刻原本不應該出現在京都的明智光秀的青色桔梗旗。

蘭丸從高高的欄杆上跳下,跑回到信長的房間。

信長已經點上了燈。

「是謀反。」

蘭丸跪地報告了信長。旁邊的長谷川宗仁是堺市的商人,也是信長喜愛的茶藝師,在他眼裡,信長絲毫沒有慌亂。只是兩眼突然放著光。

「對方是誰?」

「惟任光秀。」

蘭丸回答道。信長習慣性地側了側腦袋。隨後又立即開口道:

「真是沒辦法。」

這是信長對眼前的事變說過的唯一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的措辭一向簡短,讓人不明所以。是指既然已經被叛軍包圍,那就沒辦法了,還是信長另有其他深意呢?這個愛唱「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看世事,夢幻似水」的小曲的男子,否定靈魂的存在,信奉無神論的虛無主義者,似乎生來就是為了不停地工作,如今要死在半路上了。他在一瞬間能動性地放棄一切,已無需再論對錯。

之後信長的舉動也讓人瞠目結舌。

他先是取了弓箭上了高欄,接連放了數箭,很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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