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祈福

將京都盆地和丹波高原隔開的山峰中,有一座愛宕山。

這裡是愛宕菩薩顯靈的地方。

從京都盆地抬頭仰望,這座山位於西面,因此相對於東山被喚做西山。每天黃昏,夕陽都會給這座山披上一層莊嚴肅穆的色彩,加深了人們對這座靈山的宗教幻想,信奉愛宕成為京都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千日參拜大典更是熱鬧非凡。

每年到了四月中亥這天都要舉辦,從山腳下的一鳥居蜿蜒八公里的險路,前來參拜的男女老少們就像螞蟻一樣絡繹不絕。山麓有清瀧的溪流經過,再往上走是試之嶺,渡過渡猿橋便是遮天蔽日的檜杉林,雖是白天路上的光線卻很暗。

而光秀選擇的登山道,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光秀途經安土城、坂本城,回到了自己的領地丹波龜山。從龜山城向東北方向望去,愛宕山擋住了眼前的視線。

「我要去愛宕祈福。」

回到丹波龜山城的第三日,光秀開口道。他召集了自己手下的十三名將領,通知了備中遠征一事,做好準備的部署後說道:

「我有個心愿,要獨自前往山中祈福。」

各位將領們從光秀陰鬱的表情中感受到了某種不尋常的氣息。

(該不會是。)

恐怕直覺到這一點的人不在少數。當然,這種想像確實跨度太大了。

然而,光秀的表情多少給了他們一些想像的依據。他們早已獲悉,光秀名下的所有領地都被信長悉數捲走了。

反過來,信長承諾要把山陰的出雲、石見二國賞給他。這兩國都是敵國,在奪取它們之前,明智家的一萬多名將士們將在不安、貧困與焦躁中度過。

這種不安蔓延在將領們之間。這種不安,給幾名頗具直覺的將領們提供了想像的依據。

(殿下難道要?)

他們揣測道。

指的是造反。不過他們的理性又否定了這一點。他們認為自己的主人如此認真謹慎,無論如何都不會有這種逆天的想法。他們是明智左馬助(彌平次)光春和齋藤內藏助利三等人。他們是最早投靠在光秀之下的人,熟知光秀的性格,也很清楚光秀和信長的關係,以及在織田家的大殿上發生的種種非同尋常的事情。

(不過,殿下會忍耐的。)

他們也都覺得光秀應該忍耐。區區一個流浪漢能有如此際遇,做官十年就能當上享祿五十多萬石的大名,這種奇蹟可以說在這個國家是史無前例。而信長卻用魔術實現了這一奇蹟。光秀充其量只是魔術師信長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就不能有常人般的感情。魔術師信長也從未要求過工具的感情,他只在乎功能如何。既然已經當上了五十多萬石領地的大名,就必須忍受作為工具的代價。

可是,這個工具宣布要去——

「祈福。」

祈福是一種精神行為,不屬於工具的行動範圍。祈福需要住在寺院中日夜祈禱。當然,得要有心愿。然而,工具能有什麼心愿呢?如果是自己身患隱疾尚且有情可原,但也沒必要去祈福吧?——他們的想像力有了質的飛躍。

話雖如此,他們卻沒有勇氣追問光秀:

「您要去祈禱何事呢?」

光秀一向寡言少語,行事孤單,家臣們很少能有介入的空間,這種問題自然不好輕易提出。如果換做是羽柴秀吉,想必秀吉的家臣們一定會輕鬆自然地提問吧。當然,秀吉根本就不信什麼神靈菩薩,自然是不會有祈福這一傳統的精神行動了——

二十五日清晨,光秀只帶了幾名隨身侍從,離開了居住的龜山城。

天開始亮起來了。龜山這座小盆地一片翠綠,其中一條紅褐色的小路直通保津川的方向。光秀騎馬上了這條路。

水田裡是百姓們。他們正在田裡勞作。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小路上騎馬經過的武士,就是這裡的領主惟任日向守光秀。

光秀自從來到丹波,就愛上了這裡的百姓。他酷愛掌管行政,一掃先前的各種弊政,竭力改善百姓們的生活。

有一回,郡里有位官員來找光秀告狀,說村裡有不少為了逃稅隱藏不報的田地。

「這一點很難。官員要是太留意這些事情,國家就會失去活力。」

光秀提醒道。那名官員卻不服氣,想要教訓光秀:

「世上老百姓的話最不能大意。他們多是奸懶讒猾之徒。」

當時,光秀是這麼回答的:

「菩薩撒謊可以稱之為方便,武士撒謊則可以稱為武略。而百姓撒謊卻找不到一個修飾它的好名分。所以說世上再沒有什麼比百姓撒謊更可愛的了。」

光秀騎馬奔走在路上。倘若通知他們自己的身份,他們便會從泥田中爬出來向自己下跪吧。光秀卻不喜歡這麼做。

他策馬經過,到了保津川畔,乘著輕舟過了河。再往下一點,保津川流經山間水流較急,上游的龜山(龜岡)盆地一帶,反而十分平坦。

上了岸,便是山路。

光秀開始登山。腳下的龜山盆地逐漸變得越來越小,到了百年檜一帶,便看不見下面了。接下來便是在山裡蜿蜒而行。這座山從丹波方向爬上來,十分險峻。

途中好幾次都累得接不上氣來,便停下來休息。光秀雖然看上去身體虛弱,往日年輕時,這種程度的山道根本算不上什麼。看來到底是上了年紀了。

途中,他們坐在岩石的一角上吃著乾糧。

「想當初我年輕的時候,」光秀突然講起了往事,「從來不吃午飯。」

他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至於光秀為何不吃午飯,隨身的侍從們自然是無從知曉。

光秀出生在美濃,與海道邊界的尾張相接,稱得上是准先進地帶,與京都相同,每日三餐的習慣早已根深蒂固。不用說,身為村落貴族的子弟,光秀也是在一日三餐的環境中長大的。然而自從背井離鄉後,常年流浪在外,也在一日兩餐的國家待過。越前就是如此。因此,光秀年輕時一直就保持一日兩餐的習慣,到了織田家才恢複了三餐。光秀此時吃著乾糧——

像這樣吃午飯,已經有年頭了。

他回憶起來到織田家之後的那些歲月。

不久,他們到了山上的愛宕顯靈寺其中的一座,叫做威德院。這個稱呼源自寺里供奉著威德明王,在山裡被通稱為西坊。

光秀突如其來的造訪,讓山裡的僧人們都驚慌失措,光秀卻安撫他們道:

「無需領主的待遇。把我當作尋常百姓就好。」

原因是比起受到繁冗的接待,光秀更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他想獨自思考一些問題。

「請務必成全。」

他再三叮囑道。

他先去入浴。貼身的小廝在一邊伺候。

光秀低垂著頭,任水流過脊背。他陷入在沉思中,甚至忘記了呼吸。只聽得見他不時發出深深的嘆息。

(殿下這是怎麼了?)

小廝尚且年少,不懂大人的心思。他的表情還很純真,根本無法理解在艱難處境中生存的困難。

「我想獨自想些事情。」

光秀出於此意,才爬上了這座聳立於丹波、山城邊境的愛宕山。然而事實上,光秀什麼也沒想。

他只是滿懷懊惱。

光秀的大腦已經停止工作,只剩下神經在支配著他。精神到了極限狀態,思考也會隨之停止。只見他佝僂著背,脖子僵直,臉色慘白。這種思考的姿勢,已經失去了原本應該有的活力和主動性,而是絕望放棄的姿勢。

然而,光秀還是努力想要思考。

「殿下!」

小廝喊道。光秀猛然驚覺,怔怔地看著少年。少年天真無邪的臉是如此生動而富有活力,光秀不禁想道:

「難道這麼小的孩子,也得被我拉下地獄嗎?」

這不是思考,而是嘆息。光秀並沒有思考。

他只是在發獃。

小廝已經給光秀擦乾了身體,光秀卻沒有站起來,而是低著頭坐著不動。剛才小廝叫他是為了提醒他。

「幹嗎?」

光秀又是一驚,他仍然盯著小廝的臉。

「已經洗好了。」

「知道了。」

光秀走出了浴室。

更衣後,樹叢間的光線已經逐漸暗淡了下來。

(我得去一趟大殿和後院。)

光秀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坐在走廊邊上眺望著眼前的樹林。他清楚地知道,現在必須要做決定了。

(時不我待。)

他只有這一個念想。

信長要出征山陽道,四天後他將從安土出發,當天抵達京都,晚上在本能寺投宿兩晚。他的親衛部隊人數不多,防守薄弱。跟隨信長出行的嫡子信忠住在離本能寺距離不遠的妙覺寺,他的人馬也最多五百騎兵左右,不足以構成威脅。

要是下手的話,會像捏碎雞蛋殼一樣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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