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甲斐

第二年到了天正十年時,光秀已經虛歲五十五歲了。來到織田家一轉眼戎馬倥傯十幾載,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年齡,最近逐漸感到心力不支,才猛然驚覺道:

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了。

他本來體質就不強壯。天正四年五月,光秀病倒在攻打大坂石山本願寺的前線上,一時陷入病危,被送回了京都。幸虧得到了有日本第一名醫之稱的曲名瀨道三的治療,才挽回了一條命。到了年底,妻子阿槙也病倒了,光秀身體恢複也不理想,第二年春天,又抱病參加了紀州戰役。之後的五六年,由於大病之後未能得到靜養,再加上長年累月的野戰生活,似乎立刻就衰老了下來。

也許是心力衰退的緣故,他從來沒覺得睡過一天的安穩覺,夜裡總是不停地做夢囈語,甚至出現了幻覺。

(難道原因在此?——)

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起初,光秀以為是在做夢。

前任將軍義昭偷偷來到了光秀的丹波龜山城。

彌平次光春來到光秀的寢室向他彙報。

「請到大殿吧!」

光秀從床上坐起來,命令道。接著又倒下睡了,睡得很淺。早晨醒來後直覺得頭痛欲裂,他想起了昨夜的這件事。

(我夢見將軍殿下了。)

他獃獃地坐在床上。天正元年,義昭被信長趕跑後,已經不再是將軍之身。後來,義昭奔走到廣島,寄身於毛利家,卻不忘天下之夢,向四方派出密使積極促成反織田派的結盟。

他的野心卻一次一次地落了空。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接連死去,本願寺也屈膝向信長求和,紀州雜賀的地方武士集團也力量消減,如今可以指望的,也只有中國十州的元首毛利家。

毛利家缺少霸氣。第一代的創業人元就曾留下遺言,把嚴禁霸氣定為家規。

眼下,毛利家出於自衛,和信長指派的中國地區司令官羽柴秀吉正在交戰,由於毛利家本來就無心爭霸天下,打起仗來氣勢也並不兇猛,從信長、秀吉他們進攻者的角度來看,對方顯然是消極應戰。

義昭一直督促著毛利家的戰事。雖說是寄人籬下,自己住的宮殿也是對方施捨的,他卻喚來當代主公輝元,命令他速戰速決。毛利家也不願意糊裡糊塗地繼續防守,有「奉將軍之諭,討伐逆賊信長」的名義總是多少對自己有利,並用它來鼓舞將士們的士氣。義昭洞察到這一點,便把二十九歲的毛利家當代主公輝元的稱謂改為「副將軍」。毛利家的將士們多少都會把這一點引以為豪吧。

(真是時運不濟啊。)

光秀得知義昭的近況後不禁心生憐憫。既然已經敗者為寇,倒不如捨棄紅塵做回他的和尚,看來義昭的固執已經滲透到了骨頭裡。

(對他來說,不停地策劃陰謀也許是他活下去的動力。)

但從這一點來看,義昭算得上是個有趣的人。不過站在光秀自身的角度上卻非常無趣。義昭是自己以前的主子,也是如今的主子信長最棘手的敵人。只要足利義昭還躲在山陽道的某個角落裡繼續著他的陰謀活動,那麼信長背負的犯上之罪就無法減輕。

捨棄義昭而選擇信長,光秀心裡的痛苦隨著時光流逝逐漸淡去,卻還是盡量地不去想起義昭。

卻阻止不了做夢。

義昭毫不客氣地闖到光秀的夢裡來。而且,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隨著年紀的增長,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彌平次,我夢到將軍殿下找上門來了。」

光秀走到起居室里說。

彌平次皺了皺眉頭。他其實正是為了催促此事而來。

「殿下,這不是夢啊。昨晚,將軍派人秘密前來求見,您親口說讓我把來人請到大殿。」

「我嗎?」

光秀難以置信。之後又聽彌平次描繪了當時的情景,好像確有其事,自己曾起身作出了指示。

「是不是幻覺呢?我最近似乎太累了。」

「您要好好休養。」

彌平次心痛地說,卻也明白光秀目前根本無暇休息。信長又下達了新的命令,讓光秀率軍前往甲州討伐武田勝賴,明天就該從丹波龜山出發了。只要一天是織田家的將領,就註定要忙碌得無法喘息。

(這種重荷之下的結局,要不就像林通勝和佐久間信盛一樣被驅逐出去,要不就像荒木村重一樣落得滿門被抄斬的命運)

光秀無奈地感到,也許是身體不適的緣故,意志總是容易消沉。不僅僅是光秀,織田家的將領們也都是這種心情吧。

「來者何人?」

「一個叫做辯觀的和尚。他說在安藝廣島給將軍殿下擔任貼身侍衛。」

「應該是安藝人吧?」

光秀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要如何處置?」

「什麼處置?」

光秀的臉開始失去血色。

「您要見他嗎?」

彌平次追問道,光秀的表情與先前的一刻判若兩人。他低垂著頭,默默地陷入沉思中。

(要是見了,就該出大事了。)

光秀感到從下腹湧出一股涼氣,他重新認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來者的用意不用說都能猜到。一定是勸說自己謀反。義昭有個毛病,他經常不管不顧對方情況如何就派出密使,以前甚至給德川家康也送去手諭——

如要對我效忠,則剿殺信長。

更何況,光秀曾是擁立義昭的功臣,還擔任過幕臣。而且,現在的指揮機構中光秀處於最高位,從前的幕臣將領們都按照信長的安排編在了光秀之下。也就是說,光秀在織田家的地位,類似於舊幕府派的總元帥。因此,義昭派來密使壓根兒就不奇怪。

另外,義昭對同樣是幕臣出身的細川藤孝倍感厭惡,對光秀則沒有什麼惡意。

(光秀更可靠。)

義昭似乎對光秀抱有很大的期望。再加上光秀待人寬厚有禮,在火燒比叡山等信長摧毀舊權威的破壞行動持批評態度,在公卿和住持們之間也頗有口碑。

(糟糕。)

此時義昭找上門來無疑會把光秀逼入絕境。荒木村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不見。」

光秀下定決心。

「打發他走吧。如果那個和尚留下什麼手諭之類的,不要打開,當著他的面燒掉。」

彌平次一一照辦。

幸好,知道這名和尚是義昭派來的密使的,只有彌平次一個人。

(應該不會走漏風聲吧。一旦消息傳出去,我就會成為第二個荒木村重。)

阿槙和女兒們也會被扔到火中活活燒死吧。光秀的兒子則會像淺井長政的兒子一樣,被火棒穿透心窩而死。

光秀隨軍一同出征甲州。

武田信玄死後,甲州的勢力圈雖由其子勝賴繼承,長篠戰役失利後家勢卻是一天不如一天,老臣和官員們也都人心背離。

信長雖然在長篠一戰中大獲全勝,卻並未乘勝追擊,而是全軍撤退回了西部。可見他仍然對武田軍隊心存餘悸。之後的七年,都不再見他有什麼動作。

信長避免了從正面硬攻。他看到勝賴逐漸失去了人心,便採取了等待瓜熟蒂落的態度耐心地等待武田軍隊內部出現分裂。信長能夠極其恰當地把握輕重緩急,這一點足以讓光秀望塵莫及,光秀自己也再次認識到信長在器量和謀略上驚人的一面。

信州諏訪有座法華寺。織田軍逐個摧毀武田方面在信州的屬城,進入到諏訪郡後,信長便把這裡作為大本營安扎了下來。

諏訪郡原本是武田家的領屬,當地的武士們背叛勝賴倒向了織田,他們紛紛聚集到大本營來向信長請安。

「你們看看。」

光秀看到如此壯觀的場面,忍不住對身旁的同事們說道。再沒有什麼能比得上眼前的光景更能證明織田家的威武了。

(信長真是好運當頭啊。)

光秀不得不承認。這十年來,信長多次面臨絕境,甚至一年之內有好幾次都讓人覺得他將會一蹶不振,然而每次他都能抖擻精神,憑著自己的足智多謀逃脫困境。最近一兩年來,信長總算盼來了曙光,曾經歸屬武田家的信濃勢力,也甩掉勝賴轉向投奔信長麾下。

(簡直就像是一捲圖畫。)

而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可以說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來源於信長超常的能力。光秀雖然承認,但同時又一百個不情願。信長能有今天的運勢,也是自己這些輔佐們努力的結果。

有了這種自我意識,再加上光秀最近心力疲憊,開始變得愛回憶往事。

光秀忍不住感慨萬千道:

「我們這麼多年奔波于山川平原間,鞠躬盡瘁、竭盡所能,終於有了回報。」

不幸的是,光秀的這番感慨被信長聽見了。他馬上站起身來。

「十兵衛。」

說著他已經走到了光秀的身邊。信長開始大發雷霆。他原本就厭惡光秀故作聰明的一面,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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