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丹波

丹波如今屬於京都府和兵庫縣。面積大約二百方里。

鄰國京都的孩子們都戲稱此地有「山裡的猴子」,這裡的山谷地形複雜,遍布著大小豪族,而且這些小豪族們的共同特點是偏狹而頑固,與外界隔絕。

(太難下手了。)

光秀實際感受到了這一點。按照光秀的思路,平原地帶的敵人就像蒼蠅,只要率領大軍鋪天蓋地的襲擊立即就能將他們驅散,可是山地里的敵人就像毛髮里的跳蚤,只能一隻一隻地去殲滅。而且要是這麼做的話,恐怕五年十年都不夠。

(得想想辦法。)

光秀生來謹慎。他暫時不採取過急的軍事行動,而是派出大批間諜去調查山谷中的小豪族們的性格、能力、相互的利害關係以及姻親關係。

而在此期間,光秀未去過丹波一次,而是轉戰在織田家的各條戰線上,每個地方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

(信長連骨髓都要吸乾淨。)

信長將光秀的才能用到了極致,就連光秀自己也頗為自得。甲州信玄之子武田勝賴入侵美濃,光秀剛被派過去與其對峙,卻又被調到大和指揮多聞山城的防守,隨後又轉戰河內攻打三好黨的城池,瞬間又轉身一同攻打大坂的本願寺,期間還負責處理京都的市政,忙碌得無法用語言形容。

當然,身為總元帥的信長本人也是如此。他甚至比光秀更加奔波,其神出鬼沒讓京城的孩子們都感嘆道——

織田殿下難道是天狗嗎?

與四方交戰的多條戰線上都能看到信長直接指揮的身影,攻打河內時,信長甚至衝上前線,直接指揮著第一線的步兵們作戰。

什麼都要親力親為,這一點或許是信長的性格吧。然而還不僅僅如此,織田家體力和智力兩者兼備的人當中,信長本人是最出色的。

不僅信長這麼認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最優秀的人才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是信長的用人方式。信長對自己極其苛刻,其次則是對秀吉和光秀。

信長在河內戰場時,光秀攻打丹波的計畫做好了。

(要去彙報一次。)

光秀想道,並前往戰地參見。信長聽了光秀的說明後道:

「不錯!」

似乎很是滿意。可見光秀制定的計畫有多麼完美。只是漏掉了一點。

「帶上兵部大輔(細川藤孝)一起去!」

信長下令道。

他並不解釋理由。

他不說光秀也能猜到。細川家是在足利中期的賴元之後連續好幾代守護丹波的大名。雖然在當地沒有居所,而是立足於京城的行政廳而持續了好幾代,然而到了戰國初期,波多野氏的勢力在當地抬頭,由此細川家與丹波斷絕了關係。這裡的細川家與藤孝的細川家雖說並無血緣關係,家號卻同出一門。如果藤孝去了丹波,一定就像美濃有土岐氏、尾張有斯波氏、三河有吉良氏一樣,以「從前的大人」身份而備受尊敬。政治工作當然容易開展。

其實,光秀也想到了這一點。然而,信長向來不喜歡部下插嘴過問人事上的安排。再者,細川藤孝曾是他在足利家的舊同事,來往過於密切容易讓人覺得他們是一夥的,信長肯定會生疑,所以他才忍住不提。

沒想到,信長倒自己提出來了。

(不可掉以輕心啊。)

光秀暗想。首先,信長知道丹波在半個多世紀前曾歸屬細川家管轄這件事,就足以讓他吃驚。而且,信長能用人用到如此極致,也讓光秀刮目相看。

「把兵部大輔叫過來。」

信長吩咐貼身的侍衛。最近,藤孝正式投奔織田門下,住在南山城的勝龍寺城。他經常參加信長的陣列,級別比光秀和秀吉要低一級。

藤孝到了後,信長交代好任務後,接著說道:

「你們結為親家吧!」

藤孝的兒子忠興雖說才十幾歲,這回首次隨父從軍,已經頗具武將的體格。光秀的女兒玉子,後來接受洗禮改名為格萊西亞。玉子比忠興年長一歲,在織田家中以美貌而遠近聞名。

(以前確實約好過這件事。)

光秀和藤孝互相對望了一眼,想起了二人志士奔走的時光。自然是沒有異議。

「多謝您的成全。」

光秀鄭重道謝,同時覺得信長的脾氣真是難以捉摸。信長為人處世很尖銳,擁有洞悉一切的觀察力,一旦發現紕漏便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來,甚至有時會追究到家臣數十年前的事情而逼其切腹自盡,或是驅逐出去。如此冷酷無情之人卻有一處盲點,他似乎認定家臣們永遠都不會背叛自己。否則,他怎麼會願意讓曾經同是幕臣的兩家結為親家呢。

不久,信長去了東部。

光秀留在了京城裡。

他坐守京城,派人前往丹波籠絡各地的大小豪族們。就在此時——時值天正三年五月底,光秀接到了一條駭人聽聞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證實。

信長在三河的長篠與武田勝賴的大軍交戰,將這支被稱作日本最強大兵團的已故信玄的大軍摧毀得體無完膚。

(是那個信長嗎?——)

光秀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禁不住全身哆嗦起來。絕不是單純的喜悅,也許是恐懼。直到今天,光秀都不喜歡信長的思想和作風,對他的才能也私下裡認為:

「我要更勝一籌。」

正是由於這種想法,他才能忍受信長屢次對他施加的侮辱。然而,長篠一戰卻從根本上動搖了光秀的自信心。他第一次對信長產生了畏懼。

(此人說不定是個天才,遠在自己之上。)

這次交戰的地點長篠設樂原是一座小高原,位於東三河的山谷地帶,交戰雙方的兵力分別為,

武田軍 一萬兩千人

織田、德川軍 三萬八千人

然而,武田軍深得已故信玄的兵法訓練,據稱極其強壯,一個騎兵可以抵上其他國家的四五名騎兵。要論兵力的強弱,織田家的母體尾張軍向來被看作是弱兵。因此,就算是人數相差三倍,從實力而言不過是相當而已。

有證可尋。開戰前,織田家的士兵就感到畏懼,前去窺探敵情的探子們跑回來後,幾乎都是戰戰兢兢地彙報武田軍強大的軍容。

後來聽到此番情景的光秀也不禁想:

倒也難怪。

就連光秀聽到武田軍雄赳赳氣昂昂、驚天地泣鬼神的英勇,都不禁為之動容。

然而,此時的信長卻早有了破敵的主意。他從岐阜出發時,就下令所有的步兵們都扛上一根木材和一捆繩索,到了當地後立即在預定戰場上搭建巨大的柵欄,有的地方甚至安裝上木門。

隨後,他又從織田軍的射擊隊一萬人當中挑選出三千名神射手,讓他們在柵欄里分作三列,等待武田軍最拿手的騎馬隊發起兇猛的進攻。果然不出所料,騎兵們如同怒濤般直奔柵欄而來時,信長首創的「一齊射擊」這一戰術將他們打得潰不成軍。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光秀人在京都,心裡卻在琢磨著。

鐵炮是三十年前首次來到日本的新式武器,無論是其作為機械的研究上,還是運用的研究上,光秀都堪稱日本第一。當初,信長接收光秀時,其中也有欣賞其作為鐵炮專家這一理由。

光秀對這種戰術當然信心十足,然而信長此番在長篠上演的「三列輪流一齊射擊」這一構想,光秀卻從未曾想到過。按照信長的做法,在戰場這一空間里,一千發子彈得以無間斷地持續射擊。

(根本想不到。)

光秀感到了挫敗。換做是筑前秀吉,這種挫敗感立即會發生質上的轉變成為敬畏感,之後也會加以模仿。然而對光秀而言,只會造成自信心無止境地減少。——結果,光秀卻不能將其率直地化解為對信長的敬畏——倘若能化解就輕鬆了——而是被對方像一座金銅佛像般地重重壓倒,幾乎就要失去信心。

光秀和藤孝在丹波的活動頗有成效,幾乎半個丹波國都向織田軍示好,光秀領兵三千集結在洛西一個稱為桂的地方。藤孝也率領三百兵馬趕來匯合,兩支大軍一齊前往丹波路,包圍了東丹波的龜山城(龜山、現今改名為龜岡)。

光秀採取了速戰速決的戰術,三天三夜攻陷並安置了俘虜後,在向信長彙報戰勝消息的同時,以此為據點展開了對丹波的攻略。

龜尾之翠綠

乃山之茂盛

細川藤孝作了一首詩來慶祝朋友與自己的成功。

之後,織田家的威武、光秀的聲望,再加上藤孝的家世,這三大要素動搖了山國的國民,他們爭先恐後地歸順到門下。

光秀則專註於外交工作。這也是信長的方針,信長認定殘酷的戰鬥也是外交的一部分。光秀雖說有陽奉陰違之處,然而不知不覺地也開始忠實地履行起信長的指令。

信長在人才這一方面,表現出近乎貪婪的嗜好。信長只要發現人才,便會掠奪似的納入自己的旗下,光秀也採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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