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山崎之雪

自年底以來,光秀一直忙於攻打攝津的石山本願寺,到了正月,又奉命轉戰近江。

光秀不敢怠慢,急忙清點了隊伍沿著淀川堤一路北上。身為信長的部將,絕不能辦事遲鈍。

途中過了攝津,進入山城境內時開始下起了雪。風雪交加,前方的道路都很難辨認。太陽快要下山了,光秀停止了行軍,派先頭部隊趕到天王山腳下的山崎去做宿營的準備。

提到山崎,就不得不提到過世已久的道三。他就出生在這一帶,後來當了和尚,還俗後四處流浪,入贅京城的油鋪奈良屋當了女婿。當時,紫蘇油就由山崎的離宮八幡宮掌管,且不說八幡宮是何等繁榮,這裡商家密布,河川港口川流不息,呈現出一派大商業城市的風貌。

而此時,光秀策馬而立的山崎再也找不出昔日繁華的蹤跡。道三晚年時,發明了從菜籽中提煉油的方法,之後迅速普及,紫蘇油失去市場,山崎的商業因此衰退,恢複了之前的荒涼景象。每當光秀經過山崎的故地時,都要唏噓時過境遷,思念道三,感嘆人世榮華不過過眼雲煙。

這天,光秀借宿在道三的淵源之地——離宮八幡宮旁邊的老運貨商人的家中。

晚飯後,有不速之客登門造訪。一看,竟然是細川藤孝。

「真的是兵部大輔嗎?」

光秀有點不敢置信。藤孝雖然是對面的山城長岡的城主,此時應該待在京城才對。

「你這是什麼打扮?」

「我裝成平民戴著斗笠,冒雪騎馬趕了過來。隨從也不過兩人而已。」

看上去像有急事。

(不是有急事,就是有要事商量。肯定是私事。)

幸好,老商人的家裡設有茶室。光秀令人添足了炭火,招待藤孝入內。

(我和他也是老交情了。)

大概是由於與山崎的淵源,光秀的心境十分懷舊。

(已經十年了——也許更長。)

回想起自己還是一介流民,卻為了光復足利將軍家而四處奔波,雖說只是十幾年前,卻感覺歷時久遠。那時,他與流浪的幕臣細川藤孝相識相知,一同推舉義昭奔走各國,最後依靠尾張信長之力建立了今天的室町將軍府。

光秀以將軍屬臣的身份寄居在織田家,並享受其俸祿。

細川兵部大輔藤孝的情況也是如此。信長幫他奪回了祖先的領地山城,又把細川家世世代代居住的勝龍寺村城館的外溝加深,搭起角樓,成為織田軍在南山城的一個戰略要地。在侍奉足利家的同時,藤孝也是織田家的部將。那時的戰友、近江甲賀郡的當地豪族和田惟政也是如此。他既是幕臣,同時又是織田家版圖中的攝津高槻城的城主,去年戰死在沙場上。

來自足利家的織田家武將中,如今光秀已經成為信長手下的五名軍團司令官中的一員,可以說是熬出頭了。

「光秀這傢伙,投奔織田家了。」

最近,將軍義昭似乎對光秀恨得咬牙切齒,不過這也無可奈何。光秀不過是因為能幹而備受重用罷了。

細川藤孝的處境卻有些複雜。

同樣身為足利家的家臣,卻與居無定所、無官無職的光秀不同,藤孝身上帶有濃厚的幕臣色彩。他的祖先歷代都是幕臣,而且是足利幕府中具有代表性的名家,並官居從五位下兵部大輔,相當於國家冊封的大名,身份顯赫。自然不像光秀那樣,輕易就能投身於織田家賣命。

藤孝身兼兩種身份奉公執政,然而隨著義昭對信長的反感加深,他也和與織田家走得很近的藤孝拉開了距離。

這段時間,義昭和藤孝之間又發生了幾次不愉快的事情。最近,藤孝甚至不再去將軍館請安,過著禁閉般的時日。

這一切,都看在光秀的眼裡。他猜想藤孝的來意必定和此事有關,便穿過積雪的庭園,匆忙進了茶室。

剛在火爐旁坐下,藤孝便開口道:

「十兵衛,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藤孝的臉因為痛楚而扭曲著。

「為何?」

「長期以來謝謝關照了。我決定辭去室町殿下的公職。只是細川家歷代都是幕臣,不能輕易進退,我打算隱居起來。削髮退隱到勝龍寺城,與風月為友,吟詩作曲聊此殘生。」

事情太突然,光秀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藤孝卻等不及似的舉起火鉗,在炭灰上寫下「幽齋」兩個大字,立即抬頭問道:

「你看怎麼樣?作為我隱居的名字。」

藤孝今年滿四十歲了。暫且不說離隱居尚早,他的軍事和政略才華正要大顯身手的時候卻選擇遁世,未免也太可惜了。

「你,你不會騙我吧?」

光秀沉默良久後說出的第一句話,可以說是發自肺腑的。光秀對對方口中的「退隱」二字,毫不懷疑。他無條件地相信了,並為之吃驚,沉默以對。光秀天生就不擅長捕捉對方的情緒。

就好比柔道競技,藤孝橫掃過來,光秀卻只會直立著接招。——要換了面面俱到的木下藤吉郎,他一定會立刻明白過來,並會做出不同的反應。

(此人真是樸實。)

藤孝好意地心想道。藤孝雖是京都的武家,卻已經傾向於公卿生活,在他看來,光秀就算再有才能,也不過是個鄉巴佬。

藤孝的本意是對義昭的義務到此為止,打算以單一的身份成為織田家的武將。所以他才前來說服光秀。

「到底出了什麼事要隱退?」

「我得知了一個秘密。」

「誰的?」

「義昭殿下。讓人恐怖的是,義昭殿下最近要謀反。以前就行動可疑,這一點你也是知道的。這次卻太出格了。他要逃出京城前去近江,躲在石山一帶的城堡里,公然打出討伐岐阜殿下的旗幟打算大肆造反呢。」

「不會吧?」

光秀驚愕不已。他雖然感覺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卻同時覺得義昭還不至於輕率到這種地步。

(信玄的出兵讓他忘乎所以。信玄在遠州的三方原大敗德川織田的聯軍,聽到戰報後,將軍殿下恐怕是飄然不知所以,判斷信長已經時日不多了吧。)

然而,義昭一心想要投靠的武田信玄在打了勝仗後,在陣營中抱病而亡,不幸的是義昭尚不知道這個消息。當然,光秀和藤孝也不知道。

不過,細川藤孝對自己今後在亂世中的生存,卻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

——義昭亡,信長昌。

他有預感。信長雖然正被困在反織田同盟編織的鐵網中苦苦掙扎,不過他遲早能敏銳地掙脫出來,各個擊破敵人。信長不僅是運氣好,關鍵他還有才華。在才華這一點上,按照藤孝的眼光來看,甲州的信玄之輩根本無法與信長相提並論。

之所以這麼說的理由是,武田信玄的戰術哪怕再好,至今為止,他費盡心血納為自己版圖的只有甲斐和駿河兩國而已。

與之相比,信長雖說條件不盡相同,卻已經在日本中部佔領了十幾國。

(信長才有前途。)

藤孝心下判斷。他溫和的表情下,盤算著通過信長來達到自己出人頭地的目的。

而藤孝的立場十分複雜。足利將軍家是他歷代的主公。一旦將軍義昭與信長分道揚鑣,藤孝將不得不站在將軍一邊與信長作戰。

如果藤孝不願如此而投奔織田家,在信長手下攻打歷代的主公,那麼藤孝長期以來建立起來的溫厚忠義的形象將會瓦解,被人指責為反咬主人的叛徒。

(一定要巧妙地抽身而退。)

藤孝想到了退隱這個辦法。他能預料將來的事情。對人才求之若渴的信長聽說藤孝隱退,一定會派使者從岐阜前來說服自己。

而且,信長一定會讓使者問清楚理由。

這時正好可以藉機透露義昭的密謀。他會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將來,足利和織田交戰時自己會無處容身,只好退隱——這樣,既能洗清自己向信長告密義昭舉兵謀反的罪名,又能達到告密的目的而邀功請賞。最後,藤孝既完成了告密的任務又能被譽為謙謙君子,而不會背上叛徒的惡名,最終成為織田家一員的目的也能得到完美實現。

藤孝精通吟詩作曲、茶道,可謂多才多藝。其中最值得炫耀的,應該要數他切菜時的刀功。特別是做鯉魚這道菜時,可以說無人能比得上藤孝。他周到的處世方式,讓人聯想到他精巧無比的刀功。

然而,光秀卻未能看懂。他一個勁兒地勸藤孝打消隱退的念頭,藤孝卻只是紳士般優雅地微笑著,連連搖頭不已。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那麼。」

光秀道。接下來就是如何處理義昭謀反這件事了。光秀已經身為織田家的城主,就有義務維護織田家的利益。

「得趕緊向岐阜殿下彙報。」

「悉聽尊便。」

藤孝答道。他收起摺扇,消失在風雪中。

藤孝走後,光秀開始提筆給信長寫報告。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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