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唐崎之松

光秀是一個建築家。

他的腦袋裡如同奇蹟般地裝滿了各種才能,其中設計城郭的才能更是非同一般。

信長善於發現部下的才能。不僅僅是發現,一旦發現後,就像餓虎撲食似的貪婪地攫取他們的才華。明智光秀擁有的眾多才能中,信長長期以來利用了他的戰術才華和使用鐵炮的新戰術,以及他的行政才能和與貴族社會接觸的才華等,尚未驗證過他在建城方面的才華。

「你就在比叡山東麓的坂本建城吧。建好了,坂本城的城主就是你了!」

信長之所以如此下令,正是出自對光秀在築城方面的才能的欣賞。否則,他不會讓半路出家的光秀越過其他的老臣,一躍升上城主的寶座。

這座新城雖然規模不大,卻是織田家建築的第一座城池。之前信長只是奪取現成的老城,從未獨自建設過新城。

對此,信長慎之又慎,叮囑光秀道:

「能行嗎?」

「行。」

光秀乾脆地回答道。

他儘可能地往前趕工。

他也不得不抓緊時間,要知道,主公信長比誰都熱衷於速度。

比叡山的東麓,也就是靠近近江一側的山腳。坂本就坐落在山腳下的琵琶湖邊。

「建一座水城。」

光秀決定了這座新城的主題。在琵琶湖的湖面上砌起石壘,利用水面來防守城的三面,城內外允許船隻出入,從而控制琵琶湖的水面。從中世紀以來,琵琶湖就是水上強盜們的老巢,就連信長也對他們束手無策。

主題一確定,設計方案幾乎一夜之間就擬好,接下來就是召集人手開始施工了。

從現在的地理而言,新城的地址就在坂本松林的岸邊。規模不大。光秀並未從城主居住的角度加以考慮,而是純粹出自於攻守要塞上的需要。

幸運的是,光秀輕而易舉就弄到了建城所需的材料。理由很簡單,坂本當地有數不清的舊寺廟,都和比叡山存在關聯。

它們被叫做鄉寺。

自王朝以來,僧侶們本應該全體住在山上的延曆寺中,然而山上極其潮濕,不少人為此患上了結核病,因此,僧侶們在結束山上的修行後,幾乎都下山住進坂本的「鄉寺」里。

這些鄉寺多得數不清。

而且,上次信長火燒比叡山後,僧侶們不是被殺,就是逃走了。鄉寺里都空空如也,了無人跡。

「就用這些材料吧!」

光秀吩咐官員們道。橫樑、柱子、用具、磚瓦等等都立即派上了用場。

施工期間,光秀把妻子阿槙和孩子們從岐阜接到了坂本。

「黃臉婆有什麼好的?」

織田家中有人議論道。阿槙來了後,這個異常愛惜妻子的人精神大振,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

阿槙暫時落腳在一棟無人的鄉寺里。她還從來沒住過這麼舒適的房屋。

就拿院子來說吧。

不同於禪林一般的枯燥格式,比叡山的僧侶們營造的亭台水榭似乎能讓人聯想到女體的芬芳,不難想像出,王朝以來宗教貴族們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

「簡直就像大名的府邸嘛!」

阿槙興奮地嚷嚷著。光秀不禁啞然失笑。

光秀已經是擁有城池和領地的大名了。

「我們現在不就是大名嗎?」

這麼一說,阿槙滿臉露出狐疑之色。

「不對吧。」

「哪裡不對?」

「反正就是不對。」

也許阿槙是對的。原本大名的意思,應該是指甲斐的武田家、常陸的佐竹家、薩摩的島津家等等自鎌倉、室町體制以來的守護大名們。後來,這些各國的守護大名們都衰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新興大名們,世上為了方便,統稱他們為「大名」。關東的北條家、三河的德川家、大和的筒井家和土佐的長曾我部家都屬於此類,而織田則是其中最大的一家。按照阿槙的理論,既然信長也是大名,那麼光秀也就是家臣而已,不能稱之為大名。

「只要彈正忠殿下在你之上,您就當不了大名。」

阿槙無心說出的這句話,在光秀聽來卻格外刺耳。只要信長在自己之上——這句話,要讓別人聽見還不知要生出多大的是非。

「阿槙,在別人面前可不能這麼說。難保別人不會嚼舌頭根子。」

光秀對人言異常地小心。或者不如說,信長過度敏感的神經,光秀比旁人更能敏銳地感覺到。

「我不說就是了。」

阿槙嘴角帶著戲謔的微笑,似乎在嘲諷丈夫的過度小心。

「我本來在人面前就幾乎不說話。」

「不是這個意思,」光秀想要改變氛圍,接著又說,「將軍殿下把彈正忠大人稱作父親,天下人也都沒把他當成區區一個大名,而是相當於副將軍的身份。那麼我們這些家臣們,也許可以稱得上是副大名。」

光秀似乎很在乎大名這個稱謂,當然他的本意並不在此。經歷了長期的流浪窘迫後才有了今天的地位,用大名這一華麗的辭藻來和阿槙分享一下這份喜悅,應該不算過分吧。

建城期間,光秀既要服從信長的動員令前往各地的戰場從軍,又要管理京都的市政,去向將軍義昭請安,很少有空呆在坂本。

他從攝津的戰場回來,立即前往施工現場查看進展情況。

「唐崎不是有棵松樹嗎?」

他突然想起來。

城外有個地方叫唐崎。湖岸邊有棵被稱作「唐崎之松」的大松十分有名,堪稱當地的一大景觀。

「呃,從沒聽說過呢。」

工地上的年輕工人回答道。其他人也都不知道。

「肯定有。」

古今的詩歌文集中都多處提到過這裡。

還有一首古詩詠道:

唐崎沙灘依稀見

巨松葉茂無邊際

光秀把鄉里的老人叫來詢問,證實確實有這麼一棵松樹,不過在老人出生前就已經枯死了,如今也只是傳說而已。

這棵老樹恐怕已有千年樹齡,樹葉繁茂時巨大的軀幹就像蒼龍一般延伸到沙灘上,數百條翠綠的枝條嚴嚴實實地掩蓋了地面、高聳入天,從湖面遠遠觀望,就像是一座丘陵。

(應該種樹。)

渾身洋溢著古典情懷的光秀,對種植松樹感到了極大的熱情。然而,就算是要種,又要到哪裡去尋找那麼古老的松樹呢。

在這一點上,光秀可以說是個怪人。他為了尋找松樹,在原本就很緊張的人手中調出了幾個,派他們到湖畔和深山中去尋找。遠的一直找到比良的山頂,甚至還去了敵人領地的北近江的湖畔。

最後,他們終於在北部余吳的湖畔附近找到了一棵姿態優美的松樹,裝扮成當地的農夫開始挖樹根,沒想到挖得正歡時,被小谷城的淺井軍察覺並遭到了襲擊。

挖樹的這些人慌忙扔了鐵鍬,跳上船逃向湖心,其中三個人中彈負了傷。

光秀卻並未死心,他派人去找附近橫山城的陣地司令官木下藤吉郎,請求他的援助。即出兵現場保護他們挖樹。

「——什麼?」

藤吉郎聽後不禁苦笑。如今,織田軍為了對付四處不斷湧出的敵軍,不得不在各地苦戰,怎麼會有閑暇派兵去幫人家挖樹呢?

不過,藤吉郎本來就很好說話。

同僚們有事相求,他總是有求必應,這樣做還能取悅眾人。

「那就撥給你一百人左右吧!」

他答應道,並約好了日期。

當天,藤吉郎派出的士兵們來到湖岸,來自遠方湖南的光秀的人手們則坐船趕了過來,開始挖樹。

好不容易挖完了,他們連樹帶根把樹搬到了船上。船身很大,共有五艘,旁邊系著竹筏正好用來載樹。他們裝好樹後正打算離岸時,砰——

耳邊傳來震耳欲聾的鐵炮聲,淺井的部隊開始朝這邊射擊。淺井之所以出兵,估計是以為他們要在湖邊搭建哨所吧。

藤吉郎的部隊予以回應,日落前好不容易才擊退了敵軍回到橫山城,這場毫無意義的戰鬥造成了數人死傷。

這件事自然傳到了岐阜的信長耳中。這兩名身處前線的最能幹的大將,竟然為了從敵人領地上偷一棵松樹鋌而走險。

「蠢貨!」

他為了表示自己的憤怒,分別派了使者趕到兩人的城裡。

信長雖然生氣,卻也沒有追究,也許是因為他喜歡怪人的緣故吧。

(光秀還真有意思。)

信長暗地裡感到佩服。

使者很快就回到了岐阜。去找藤吉郎的使者報告說:

「木下大人怕得要死,他跳起來說這是要切腹的,滿臉通紅地朝著岐阜方向拚命地磕頭。」

信長不禁張嘴哈哈大笑,簡直就像看到了那隻猴子的舉動。藤吉郎也回派了使者跟隨同行,向信長獻上了近江產的山菜和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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