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長再次率領大軍攻入近江,是第二年元龜二年的八月。
去年年底,信長冒著大雪回到岐阜後,一直忙得抽不開身。他出兵伊勢想要一舉殲滅盤踞在長島的本願寺,卻未能如願以償。木下藤吉郎負責在近江與淺井氏的持久戰也讓他時刻掛心,其間又遭遇松永久秀叛變,總之這段時間,每件事都對信長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信長卻似乎無所謂,仍舊每日罵罵咧咧地一切照常,看不出任何變化。
然而,關於他的命運將要走向滅亡的傳聞,漸漸讓人嗅到了一絲現實氣息。那就是——
武田信玄的西進。
織田家派出的密布東海道至甲州的密探們不斷向信長彙報,內容越來越具有現實意味。
東海道的安定只能依靠家康。家康自從五月就專心於三河的防守上,並出兵駿河,與信玄的游擊部隊頻頻接觸。
信長卻朝西背向而馳。
元龜二年八月十八日,信長率領五萬大軍取道近江,把淺井軍困死在大本營所在地的小谷城,同時不斷地對境內的小城發起進攻,九月十一日,大軍挺進琵琶湖南岸,在山岡玉林處設置了野戰陣地。
「不過是場掃蕩吧!」
京城的一些好事者這麼想,織田家的將士們也不例外。這段時間,近江出現的敵軍都是一些小部隊,或是小城的小戰役而已。
「估計要回岐阜了。」
將士們都猜想揣測道。信長几乎從不向別人透露自己的想法。
十二日,大軍出發。
號角響起,先頭部隊開始行軍。大部隊尚不見動靜。
(看來要回國了。)
陣營中的光秀也猜想道。他終於可以與岐阜的妻子阿槙久別重逢了。
不料,剛剛走出一段,信長大部隊中的母衣武士們(傳令將校)騎馬追了上來,其中一騎直奔光秀而來。
「明智大人,速往坂本包圍日吉大社!」
「敵人是何者?」
「我等只是奉命傳話。」
母衣武士說完便離開了。光秀掉轉馬頭改朝比叡山腳下的坂本方向而行,此時母衣武士們再次追趕上來傳令道:
「敵人在比叡山!」
光秀部隊負責包圍坂本,其他各將也分別做了部署,各路大軍攢連起來將比叡山圍了個嚴嚴實實,連只螞蟻都爬不出來。
「如何行動?」
「殿下有令,燒光所有的廟宇樓閣,不分男女老少一律殺光。明智大人,不得有誤!」
「等等!」
「還有何事?」
「只是這些嗎?」
光秀挽住韁繩盯著母衣武士。
「不錯。」
「……!」
光秀驚得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要知道,比叡山可是鎮守王城至尊無上的巨剎啊!在日本國已有上千年的歷史,王法在天子佛法在比叡山早已成為規矩,歷代天子無不尊崇和畏懼比叡山。遠在王朝時代,就連被譽為最任性的白河法皇也曾感嘆道:
「不受朕掌控的,只有鴨川的水和山裡的和尚。」
(信長難道不知道比叡山的歷史、傳統和權威嗎?)
光秀心想。
說起比叡山的權威,不僅僅是支配著日本的精神界,自從桓武天皇以來,歷代天子的靈位都供奉於此,日夜祈禱升天的靈魂們能夠安居在極樂世界,活著的天子和貴族們得以消災避難。如今,居然要燒了這裡,殺死和尚們?
「我要去勸諫。」
光秀向彌平次光春丟下這句話,立即掉轉馬頭隻身一騎直奔相反方向而去。
(絕對不可以。)
馬鞍上的光秀禁不住身體顫抖起來。在光秀這樣崇尚古典的人看來,信長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野蠻人的行徑。
光秀靠近信長部隊時,正巧信長離開隊伍,正盤腿坐在道旁的田埂上啃著年糕。
他的身後和兩旁站著貼身侍衛和小廝們,大家都神情微妙,其中一個小廝舉著一把紅柄大傘,為信長遮著頭上的烈日。
(成何體統。——)
光秀見到此景,直覺得心下無奈。倘若只是看信長的左右,確實不失為一幅絢麗的王侯景象,然而啃著年糕的信長,怎麼看都粗俗不堪。
「什麼事?」
信長皺眉看著跪在面前的光秀。聰明如他,早就看穿了光秀的來意。
他猛地喊出一句:
「要是廢話就不用說了。」
信長雖然比誰都承認光秀在打仗和行政上的卓越才能,然而,他對光秀明明知道卻滿嘴大道理的毛病深惡痛絕。
「有事快說!」
「我想說比叡山延曆寺燒殺一事。」
「閉嘴!」
「不,我必須要說。比叡山延曆寺乃七百年前,傳教大師為傳播天台密宗奉了聖命開山,歷來備受朝廷尊崇。」
「十兵衛,你是和尚嗎?」
這回是信長無奈地看著光秀。
「不,我並非和尚。」
「那你要幫著那些惡人說話嗎?」
「您指的惡人是?」
「比叡山的禿驢們。」
這句話說得光秀啞口無言。事實上,比叡山的和尚們舞弄刀槍到處殺生,葷酒女色無所不沾,不學無術,不拜佛祖,甚至怠慢佛前供奉過著破戒的荒淫生活,這在京都早就不是什麼秘密。更有甚者,最近和尚們在坂本與女子同居,帶著女人出入公共浴場,荒誕行徑就連常人都面紅耳赤。
「這幫傢伙們怎麼可能鎮守國家,護衛王法,祈禱天子玉體的安康呢?」
「可是,」光秀出汗了,「雖說法師們淫亂破戒,比叡山到底供奉著三千菩薩。菩薩是無罪的。」
「有罪。放任這些無賴和尚們在眼前不加以懲戒,足足過了七百年,難道不是菩薩們的怠慢嗎?我要用大鐵鎚砸了這些菩薩們。」
「可是……」
光秀竭盡自己所能為比叡山的菩薩們辯護著。信長不可思議地看著光秀,突然湊上前來問道:
「十兵衛,你是真心信佛嗎?」
「不是說信不信,而是要尊他人之尊。」
「我看你是不知道,那些,」他誇張地盯著光秀道,「都是金屬和木頭做的。」
信長滿臉的一本正經。
「那又怎麼樣?」
「木頭就是木頭,金屬就是金屬。把木頭和金屬做的東西稱作是菩薩來騙人的,是頭等惡人。然後打著這些菩薩旗號來欺騙天子臣民的是第二大惡人。」
「只是,這些畢竟是自古而來的習俗啊!」
「十兵衛,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我彈正忠(信長)要做的大事,正是要把你喜歡的那些陳舊的妖魔鬼怪們統統毀掉,換一個新世界。所以這些菩薩們必須要死。」
信長一向言辭簡短,這番話算得上是長篇大論了。光秀無奈只好點頭道:
「只是恐怕會讓世人非議啊!這件事您就交給我光秀吧!」
「你打算怎麼辦?」
「不燒寺院也不殺和尚,把他們趕出比叡山就好了。」
「金桔腦袋!」
信長已經沒有耐心繼續這場見解完全不同的對話。他猛地伸出手抓住光秀腦際的頭髮扭轉起來。
(呃。)
光秀忍著不出聲。
「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明白。」
「殿下!」
「和你說上一百年也說不清楚。」
信長恨不得把光秀的腦袋揪下來擰碎,他只不過是自己手下一個平凡的食客而已,卻偏偏要用華麗的辭藻,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仗著懂幾個字,不自量力地想要說教自己。
「蠢貨!」
信長揪著光秀的腦袋,就勢把他拽倒在地。這就是信長想說的「話」。信長習慣用行動來表達。
然而,此刻信長的精神境界已經遠遠超出了光秀之上。倘若信長善於雄辯的話,他應該會展開自己在這個國家思想史上最早的無神論,來嘲笑光秀因循守舊的教養主義吧。同時,他應該還會用擊退中世紀有害無益的牛鬼蛇神、喚來自己認同世界的革命思想,向光秀進行灌輸吧。
然而——
信長只是把自己應該用辯論戰勝的這個論敵,摔在了已經收割完的田裡。光秀被摔了個大跟頭,連髮髻上都沾滿了泥。
比叡山的屠殺叫人慘不忍睹。
織田的五萬大軍湧進了山頂、山腰和山谷中,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放火殺人,逃跑的和尚們屍體被扔到了火中。黑煙衝天,看不見山體,皮肉的燒焦味隔出好幾里都能聞到。
「斬盡殺絕!」
信長下了命令。不能留一個活口。本來就對不合理的事物厭惡到極點的信長,他看和尚們就像在看一群長了手腳的怪物。
「別把這些傢伙當人看。都是一群怪物。菩薩們怠慢才沒把他們扔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