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千種越

打扮成修道者模樣的光秀佩戴著鐵制的大刀,迎風衣袂飄飄行走在近江的土地上。

大道上有很多淺井家設置的哨所。尤其是眼下處於備戰狀態,人的進出審查更是嚴格。

每個過路人都要被叫停下來,「你是哪個寺里的?要去哪兒?幹什麼去?」盤問得很仔細。

「大人您辛苦了!」

光秀總是從容不迫地應對著。他長期奔走各國,如何與這些當差的官人打交道他再熟悉不過了。而且他此時的裝束舉止都沒有絲毫漏洞。

「我在大和國吉野山藏王堂修行,此次遊走各國是為了籌集香錢修復金峰山寺的房頂。此番前去美濃,途經三河、遠州路的濱邊再到駿府,化緣滿了四十九天後便返回大和。」

要論修道者的言行舉止,光秀簡直可以以假亂真,他的聲音洪亮,就連哨所的官員都差點大喊一聲「太好了!」。

在北近江木之本的哨所,正巧遇上了北方來的其他修道者。

「你幫我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

看守們懇求光秀。

就這樣,光秀輾轉於淺井國內。

他詳細地察看了主城小谷城後,又打聽了所有的分城,還遠遠觀望了其他所有的戰略據點,有時還靠近過去觀察。

他得出了結論。

(淺井氏比預想的要厲害。即使是信長的實力,也不可大意。)

和老國越前的朝倉氏不同,淺井氏是剛步入第三代的新興國家,士兵和百姓們都會挺身而出保衛國主。兵強馬壯,而且將領們團結一致。據光秀觀察,淺井家的重臣中,無人會被利誘而投奔織田家。

(不簡單啊!)

即使對方是敵人,光秀也不得不嘆服於這片領土上洋溢著的生氣勃勃的鬥志。三代前的淺井亮政獨特的統治法仍然滲透在各個方面。

淺井共三十九萬石。兵力大約一萬人。

雖然稱不上是大規模的大名,要論實力足以匹敵一百萬石。

而且,淺井氏並不是孤家寡人。他們與北部的朝倉結盟,共同對敵。朝倉家的將領雖然無能者居多,但畢竟是擁有八十七萬石和兩萬多兵力的日本海強國。朝倉和淺井兩家聯合,就算是信長也不容易對付。

光秀冒險潛入了淺井國北方邊遠地區,即北國街道的木之本、余吳和柳瀨等地,詳細調查了越前朝倉兵入境的情況。

之後他由南下前往野洲,借宿於此。野洲雖地處近江卻屬於織田的勢力範圍,到了這就不會有性命之憂。

他借宿在當地的長者立入閑齋的家中。閑齋十分了解流浪時期的光秀,以及將軍義昭還是和尚覺慶時,光秀是如何掩護他奔波在這一帶的。

「十兵衛大人真是事業有成啊!」

他為光秀的升遷感到高興。

「哪裡,稱不上什麼事業。」

在這一點上,光秀可以說是缺乏趣味。別人恭喜時,誠懇地接受才顯得率性可愛,光秀卻是面無表情。

「不是挺厲害的嗎?」

「才不是。閑齋大人才是真的厲害呢!」

「此話怎講?」

「您看看這座三上山。世間紛爭統統無關,院里對著這麼一座山,每天都能飽覽美景。正所謂世外桃源,不正說的是閑齋大人嗎?」

「您說話可真風雅。」

(裝模作樣的地方一點兒也沒變。)

閑齋心想,微微地皺鼻笑了笑。

讓閑齋驚訝的是,這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竟然落在了光秀眼裡。這種機靈,或者說太過於反省,也是光秀的特點。

「您是不是要說我裝模作樣呢?」

光秀笑著問。

「看您說的。」

閑齋狼狽地想要轉換話題。

「您好不容易光臨寒舍,我得擺出家當來沏茶招待才是。」

「那再好不過了。」

府邸里有茶室。

太陽已經西斜,閑齋讓人在院里到處點上了燈,把光秀帶到茶爐前。

「聽說岐阜殿下(信長)很是喜愛茶道啊!」

「是啊,喜歡得很呢。」

光秀神色微妙地點點頭。

要說到信長的教養,恐怕就是茶道了。他對茶具的眼力也不同尋常。

(一定是濃姬教他的。)

光秀心想。

信長的父親信秀唯獨喜歡連歌,其他並無什麼愛好。清洲織田家一向以殺戮為家風。信長從濃姬那兒學會茶道後便上了癮,早些年一到京都,就像餓虎撲食一樣到處物色茶具。

(濃姬從父親道三那兒受到茶道的熏陶。信長又學了過來。信長從道三那兒得到的眾多東西中,最大的要數美濃國和茶道了吧。)

在戰術上有時候也極其相似。道三的戰略思想可以用一句話歸納為,如波濤般襲來,又如波濤般退卻,道三還由此設計了二條波紋,用於家紋和戰旗上。而此前信長在攻打越前金崎時,就像在陸地上施展了同樣的戰術,從京都千里迢迢如波濤般湧來,又如退潮般撤回。

(這不正是道三之流嗎?)

光秀邊飲茶邊思索著。而此刻,他腦海里浮現的不是道三,而是濃姬的音容笑貌。

(初戀的情結吧。)

他苦笑著,然而對得到濃姬的信長的那份嫉妒,卻至今未能隨著時光減退。

「不管怎麼說,岐阜殿下,」閑齋又說道,「如此喜愛茶道,想必家中的老臣們也樂於此道吧!」

「並非如此。」

「哦?」

閑齋很是好奇。

「織田家中只有主人信長才擁有茶具。」

這是信長定下的規矩。他不允許部將擁有自己的茶具,禁止他們舉行茶會。

這項規定頗為嚴格。

「原來是這樣。」

閑齋似乎立即猜出了信長這麼做的理由。織田軍隊志在奪取天下,應該隨時處於備戰狀態,信長不允許他們放鬆懈怠。

「像織田家如此嚴格的家風,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正是。」

光秀仍然面無表情。此刻他在想信長的運氣如何。

(信長今後也會一帆風順嗎?)

運氣在判斷各國大名器量上十分重要。有器量卻沒有運氣,最終還是成就不了英雄大業。

(自從桶狹間一戰之後,信長確實是一路暢通無阻。不過,這次金崎城失利後,未來會怎麼樣呢?信長的好運會不會走下坡路呢?)

「十兵衛大人,」閑齋打斷他的思緒,「再來一杯怎麼樣?」

「哦,不用了。」光秀頷首謝過,「已經足夠了。」

光秀回到京城,向信長彙報了北近江的偵察情況。

他的彙報可以說是淋漓盡致。

「首先,情況是這樣的。」

他先把所有的見聞不分巨細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從他的嘴裡說出來,都無色無味,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這樣有利於信長自己判斷。

然後,他才說:

「光秀以為。」

用同樣的素材加上自己豐富的主觀色彩,再次傳達給信長。

(簡直是對牛彈琴。……)

中間有好幾次,光秀都不想再說下去,可見與信長的對話是何等艱難。

他顯得心不在焉。

不時看看院子,或是讓小廝拿來面巾,不停地擦拭著臉。光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對著誰彙報。

然而,信長的內心卻並非如此。

(這個禿子還挺厲害,我家裡還真沒有此等人物,也就是藤吉郎了。)

他轉念又想:

下次對淺井和朝倉出馬時,可以提拔這個禿子當一號大將。

他腦中閃過各種想法,都足以改變光秀的命運。隨後,信長像頭一次認識光秀似的打量著他。

光秀沉默不語。

「怎麼沒聲了?」

信長的口氣像是在說某種樂器。雖然這是信長說話時一貫的口氣,光秀到底是不習慣,聽在耳里很不舒服。

「已經說完了。」

「完了嗎?」

信長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就進了裡屋。

(什麼地方惹他不高興了?)

光秀心裡充滿了不安,同時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他是織田家的主公,我是家臣,這只是老天的安排而已,不是因為別的。)

光秀覺得,他們的能力不相上下,或許自己還佔上風。主次由天命而定。就算是命好,至於那麼傲慢嗎?

光秀憤憤不平。

也許信長確實地位顯赫,他卻從來不考慮自己的言行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傷害。打他一出生,就不具備這種替他人考慮的品質。

其實,信長回到裡屋,只是單純地因為肚子餓了。他讓人準備泡飯,一連吃了三大碗。

他一邊動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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