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秀吉

這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信長離開京都幾天前,光秀就在心裡暗暗期待:

自己會不會被任命為信長不在期間的京都守護呢?

(能當上就好了。)

光秀迫切地期待著。

這件事順理成章。光秀的名字在京城無人不曉,上到公卿將軍,和他們身邊的那些京城貴人們,都紛紛稱讚道:

「明智殿下太完美了。身為武士,卻舉止文雅、造詣深厚,就像是古典的京城人。鄉下的織田家中有這個人簡直太難得了。」

他積極地投身到與公卿、幕臣們的外交中,協助信長的勢力在王城的土壤中生根發芽。光秀將自己定位為織田家在京都社交界最耀眼的外交官。

(真可笑。)

生性敏感的信長當然注意到了光秀的動靜,卻緘默不言。

(這樣也好。)

他又想。他原本接受光秀就是為了讓他應付外界的禮儀,並欣賞他的能幹和軍事才能一手提拔了上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光秀的種種舉動,信長卻無法擊掌為他叫好。

(我不喜歡這類人。)

信長心裡有種微妙的情緒。他喜歡的是那種性格粗獷、誠實自律的武者類型。

他自打生下來就反對世俗的禮儀和教養,腰上總是掛滿裝著小石子的袋子到處溜達。他怎麼可能會喜歡光秀那種類型呢。

(真是個討厭的傢伙。)

雖然信長還未反感到這種地步,然而光秀斯文的長相、言辭和舉止,信長並不喜歡。

關於京都守護這件事。

「光秀殿下來當是再應該不過了。」

公卿和幕臣們都私下談論著。

這些京都人也擔驚受怕。信長走後,也許又會發生什麼亂子。

光秀不僅軍事才能傑出,人品性格都很好相處。

「但願會是光秀殿下啊。」

眾人都暗自祈禱著,其中不乏有人露骨地向光秀表示:

「您一定能當上的。」

「一切都要聽從彈正忠大人的安排。」

光秀迴避道。只是受到如此的期待,萬一未能實現,豈不是有失顏面?

(要怎麼辦呢?)

光秀左思右想,決定由自己採取主動。

信長還未離開京城時,這天,光秀上門拜謁將軍義昭:

「有一事相求。」

他提出了京都守護人選的事情,打算借義昭的嘴去向信長申請。

如今可以稱之為獵官活動,那個時代的武士卻沒有太多這種意識,他們往往習慣於比較直爽地提出:

「唯有我才適合這個職位。當然應該任命我了。」

義昭的反應也很自然:

「不會吧。信長一定會任命你的。」

光秀卻叮囑道:

「務必請您多美言幾句。」

義昭記下後,一天,信長來新館看他時:

「您走後的防守,」他向信長開了口,「一定要派個最高官職的人才行。此人不能光懂武藝。最好是文武兼備。我看明智光秀最為合適,您意下如何?」

「……」

信長沒有答話。他不想讓外人插手自己家的人事。將軍原本只是個「擺設」,一旦賦予他這種權利,開了先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嗯……」

——讓我考慮考慮。

信長將這句話硬生生地咽回喉嚨,面帶些許不悅退出了新館。

其實,昨天朝廷派了久我大納言送來敕令:

「留一名能堅守王城之人。」

信長一直在考慮著人選。

(光秀確實很合適。)

信長也這麼想。在看穿人的才能這一點上,信長具有非凡的眼力。

(把光秀留下的話,將軍和公卿們應該會高興吧。)

他心如明鏡。不過信長認為,京都守護不能只用來討好這些人。而是應該向他們顯示織田家的威武和權勢。

(這一點上,光秀不合適。)

理由是光秀與京都的人士之間距離太近,太受歡迎了。人被過度喜愛,就無法樹立起「權威」。

而且,在京城中備受青睞這件事,對信長而言是個危險的信號。開闢了鎌倉幕府的賴朝,就是由於駐留在京都的弟弟義經過於受到朝廷信任、與朝廷交往過密而產生嫉妒、猜疑。

(弄不好,會和京都的勢力串通一氣起兵叛變。)

思考後,賴朝決定驅逐義經。此時此刻,信長所處的立場和賴朝是同樣的。

(京都必須要派個厲害的武將。)

信長心中盤算著。

然而,柴田勝家、佐久間信盛和丹羽長秀等人都不是合適人選。他們雖是織田家歷代的重臣,戰場上驍勇善戰,但倘若讓他們管理京都的軍政,估計處處都會招來京都人士的反感,使得人心背離。

(此人要剛柔兼具。)

這是個極其困難的選擇,卻有一人可以勝任。信長心裡自然有數。

離開京都的兩天前,信長將這一「人選」的姓名通過久我大納言上報了天子,又親自前往將軍館求見義昭。

「代理的官員定下來了。」

信長道。義昭身子前傾著問道:

「是哪一位?」

「木下藤吉郎秀吉是也。」

義昭難掩驚愕之色,又道:

「這倒是意外。聽說您的部將木下藤吉郎出身微寒,原來不過是一介小卒。這種人作為京都守護真是出乎意料啊!」

「您不願意嗎?」

「哪裡。」

義昭尷尬不語。自己和天子的安危竟然要託付給一個絲毫不知底細的人,他心裡頗為不悅,表情僵硬。

「木下藤吉郎的能力,我信長比誰都清楚。」

信長也不用敬語,毫不客氣地答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休想介入我的人事權。

「就這麼定了。以後,藤吉郎在京城,就像我信長在京城一樣。您聽好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光秀也陪坐在一旁,親耳聽到了信長的這番話。

(藤吉郎?)

做夢也不曾想到。

如果是織田家的歷代老臣柴田、丹羽、林或是佐久間等其中一人,光秀還能接受這一人選的理由。

「畢竟還是門第啊!」

然而,信長比起門第高低,更看重人的才能。這也正是光秀感受到的信長的魅力之一,而且事實上,正因為織田家有這種新的作風,初來乍到的光秀和替信長拎鞋出身的秀吉,才能被委以重任,與眾大臣們平起平坐。

(怎麼會是藤吉郎呢?)

光秀怎麼也想不通。

光秀承認藤吉郎在軍事上的才能,也承認他機敏過人。但是,比起自己來還是略遜一籌。

(禮儀習慣一概不知。)

而且,光秀不怎麼喜歡藤吉郎的性格。

在路上或是宮中碰見時,藤吉郎總是滿臉堆笑,用他特有的大嗓門粗魯地打著招呼:

「十兵衛君,天氣不錯啊!」

而光秀總是靜靜地點頭致意,算是回應。

(無知又粗魯。)

光秀認為,沒有教養才是作為男人最忌諱的。藤吉郎迎合主人信長的機靈勁兒無可挑剔,之所以能夠一味追從信長也正是因為他本身沒有教養的緣故。這一點光秀自嘆不如。

(此人卻能夠……)

光秀髮現,即使是信長這般出眾的男子也需要人的追捧。

這天,光秀回到住處,叫來彌平次光春一同喝酒。

「有件窩心的事。」

他把大致情形說了。秀吉擔任京都的最高防守官,光秀和村井貞勝從旁輔佐。

「我想把阿槙接過來。」

光秀轉換話題道。妻子阿槙還住在岐阜的城下。

「我有些累了。」

光秀疲憊地眨著眼睛。自從到了京城,他每天都為了軍政市政日夜操勞,甚至不曾好好休息過。

而且,光秀不像別的武將們能夠在當地找女人尋歡作樂。他在周遊列國時,曾經和近江朽木谷和村民的女兒同床共枕過,之後就只有阿槙一個女人了。

「想她們了。」

光秀舉杯到唇邊喃喃自語道。

他似乎聞到了阿槙肌膚的芳香。

「恐怕不行吧。」

彌平次應道。武將把家屬留在主人的城裡是鐵打的規矩。這種做法,等於是發誓永不背叛,家屬也就是人質。

「您太古板了!」

彌平次年輕的臉上浮出了笑容,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他想讓光秀心情好起來。

「京城裡女人多得是。」

「你是說,妓女?」

「對啊,妓女。軍中的部將和頭領們所到之處都招妓上門,樂不思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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