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九片貝殼

京都的叛亂平息後,光秀開始琢磨起信長的為人。

(此人確實與眾不同。)

光秀總結道。

正月八日這一天,京都的本圀寺將軍御所被敵軍包圍的消息傳到了岐阜城信長的耳朵里。

「立即上京。」

信長驚得跳了起來。織田軍一向訓練有素,隨時整裝待發,信長的這句話等於是下了軍令。

不巧的是,前天夜裡下起了暴雪,無法立即發兵。山野一片銀色,街道上也積著厚厚的雪,甚至沒過了膝蓋。

如果換做謙信或是信玄,他們一定會「先觀望觀望再說」。

等待天氣好轉。就算是出兵也一定是派遣部將前往。

信長卻截然不同。自從桶狹間一戰以來,他總是親自挂帥上陣,沖在大軍的最前面。要論行動力,恐怕是無人能及。

信長換上盔甲,披上斗笠。他飛奔著出了大門,胯下寶馬早已等候在外。

他剛才的那句話過於倉促,大軍尚未做好出發的準備。

等在門口的是他的數十騎旗本軍,另有十匹馬隊馱著信長作戰用的行李。

信長並未表現得粗心大意,他開始逐個檢查馬隊的情況。

「這匹馬上的行李卸下一個來。」

他用馬鞭指著第三頭馬。

「放到這匹馬身上。」

他的用意在於行李重量的均衡。信長銳利的眼光可以判斷出,這些馬是否能完成抵達京都的雪中行軍。事實上,在風馳電掣般的雪中行軍時,織田部隊的其他馬隊不斷被甩在後面,到了近江路,更有幾名人力夫凍死在途中。

信長揮鞭策馬,一路踏雪而馳,僅僅用了兩天時間,就趕到了京都。要知道,從岐阜到京都,即使是好天也需要三天左右。

翻過逢坂山抵達京城時,雪停了,開始下雨。跟隨信長左右的只有寥寥十騎而已,整整一天後,大軍才趕到。

(神速這個詞就是用來形容信長的。)

光秀心想。

叛亂平息後,光秀去拜謁信長。

「這也是由於將軍沒有官邸之故。」

他主張要建設將軍館。當然,這不僅僅是光秀一個人的想法,信長也早有此意。

此時,光秀的言辭卻過分婉轉。

「快說!」

信長等得不耐煩了。

光秀想說的是,建設將軍館、大修皇居這兩件事可以讓天下便知織田家的權威。

「而且要加緊。否則會被天下的英雄豪傑搶在前頭。」

光秀的理由是,恢複將軍和天子這兩大代表日本的權威,可以讓天下人認知信長「僅次於這兩者」的地位。

「明白了。」

信長一面不滿光秀委婉含蓄的措辭,一面又為光秀的素養感到欣賞。

(比權六那些人強。)

這裡指的是首席大臣柴田勝家。除了柴田,還有林、佐久間等被稱作「織田家三老」的歷代重臣們也不具備這種素養。三老之下的諸將領們也都是戰場上的豪傑們,有人甚至不識字,要是問他們「天子是什麼」,估計都回答不上來。

「將軍的新館建在哪裡呢?」

信長問。他總是要求具體內容。

光秀早就瞭然於心。他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京都繪圖,呈到信長的面前。地圖很大,足足有三尺見方。

「這裡。」

光秀指著其中一處道。圖上是一個空白的方塊。

這裡是上任將軍義輝的「二條御所」的舊址。永祿八年,三好、松永等人攻打義輝時,御所被燒毀。地名表述是烏丸大道丸太町上。

「就這裡吧。」

信長道。建設將軍館一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信長想把新的將軍館建得比歷代都要華麗。在他看來,只有讓將軍成為政治中心,才能成為恢複亂世的秩序。

(建起一棟雄偉華麗的將軍館,天下人心才會平穩。)

這棟建築物,將成為鎮定亂世的藥劑。將軍對信長而言,也只有這一實用價值而已。在這一點上,深受宋學影響的光秀對皇室和將軍則懷有神聖的概念。

(不過,只要達到目的就行了。)

光秀想道。兩人對皇室和信長的態度,此刻在形式上完全達成了一致。

不僅如此,一向只重視實際不搞虛無主義的信長行動力異常驚人。即使光秀處在信長的位置上,恐怕也望塵莫及。

「我要當總管。」

信長道。他親自就任室町御所(將軍館)的建設總管。實際的工作則由村井民部和島田新之助負責。

信長首先把現有的地塊向東向北各擴出了一町長,並遷走了附近的真正極樂寺和住家。四周挖了護城河,又砌起了高兩丈五尺的石牆。

建城的苦力們來自尾張、美濃、伊勢、近江、伊賀、若狹、山城、丹波、攝津、河內、和泉、播磨等地,募集了將近兩萬人。

「限期兩個月。」

這是來自信長的最高指示。親眼目睹了建城工程的葡萄牙傳教士驚嘆道:

「這麼大的宮殿,要是在我們歐洲,得花多少錢啊!沒想到日本的勞動力如此之廉價,一天給六七罐米就能招到這麼多人手!」

信長為了趕工,大膽地採用了各種方法。

用於砌牆的石頭一般要從攝津的山地中採集,或是從瀨戶內海的島嶼上運過來,信長卻認為「效率太低」。

他命令村井和島田兩人:「到周圍的寺廟把石佛搬過來。砸碎了用來砌牆。」

在信長看來,石佛充其量只是石頭而已,哪管它是不是佛像。他認定人死後「根本沒什麼魂靈」,否定神仙菩薩之說。比起遵循傳統古典守舊的光秀,信長的思想顯然更具有革命性。

(石佛?)

光秀暗自苦笑,嗅到了信長思想中的危險。否認石佛的權威,恐怕將來便會否認將軍的權威了。

(此人真可怕。)

光秀想。光秀對佛教思想之美充滿了嚮往。他尊崇佛教作為宗教的權威性。也許光秀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生來就習慣於尊崇一切傳統的權威。

光秀的心痛,信長自然是毫不理會。

城裡的方物也是如此。與其重建,不如把周邊的大寺院的大門或是書院什麼的拆了搬過來。信長付諸了行動。當然,將軍本人的居所和行禮用的房屋都是新建的,除此之外的幾乎都是現成的被搬了過來。

(簡直胡鬧。)

光秀想。信長卻認為不這樣做的話,根本無法在短短兩個月內建成如此龐大的宮殿。對他來說,當務之急是儘可能快地建好將軍的御所,以安撫天下人心。只要有需要,他就會當機立斷毫不猶豫。

例如有人提議要建庭院。

「給我找庭院。」

他馬上下令。聽說慈照寺(銀閣寺)的庭院不錯,他便吩咐人把院里的石材搬到了工地。

當然,僅靠一兩座寺院的石材,遠遠不夠建一座庭院。身為幕臣幫忙施工的細川藤孝注意到了這一點。藤孝集勇敢、謀略、文雅於一身,就像是書中所描繪的理想人物。

(和信長好好相處。)

藤孝早有此意,如今通過光秀,以他自己獨特的溫和方式逐漸拉近了與信長的距離。

「我的舊房子里有大石頭。」

藤孝告訴光秀道。細川藤孝的舊邸是京城中鼎鼎有名的具有代表性的武家府邸。

他家中的院里有一塊小山大的巨大石頭,叫做「藤戶石」。藤孝想藉此機會捐出來。

「你幫我轉達吧。」

光秀將藤孝的意思報告了信長。

「搬過來!」

信長道。他還帶領了數名貼身侍衛,親自驅馬趕到藤孝的舊府邸去看那塊「像小山般」的石頭。這種好奇心來自他的少年時代,凡事都要親眼目睹後才相信。

看到那塊巍然聳立的大石頭後,信長感嘆道:

「果然像座小山。」

他馬上吩咐人搬運。

不僅如此,他感懷於如此巨大的石頭,自己親自指揮了搬運工作。

(真是個怪人。)

注重體面的光秀無法理解信長的舉動。身為大將,這等小事都要親歷親為,未免太輕率了。

信長從小就對各種慶典深深著迷。他想慶祝這塊石頭的搬運,先是讓人用綢緞將它包了起來。又配上了所有二月里盛開的鮮花。

接著,他又令人在上面套上幾張大網,用紅白顏色的布裝飾後,讓自己的部將和京城的富商們來拉。光秀和藤孝自然也在其中。

藤戶石經過的路上都鋪上了圓木,石頭從上面滑行過去。

為了讓搬運更有氣氛,信長還找來了四五十人吹笛擊鼓,一路好不熱鬧。

(太荒唐了。)

光秀雖然不齒,運石頭的奇聞卻傳遍京城,為人們津津樂道。也許市民好幾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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