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長在自己尚不具備充足的軍事實力時,就如天兵天將下凡一般迅猛地擁立義昭進了京城,實行了軍政。
這種行動力非同小可。
而且,一點兒都不魯莽。
織田家帷幕下的光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行動經過了周密的計算和準備工作。
(驚為天人。)
光秀不得不嘆服。
進京後信長的態度更讓光秀堅信,此人一定能奪取天下。
他的軍紀分外嚴格。
舉個例子,織田家有個下人某某,在城裡對小販施暴。
此人一副仗勢欺人洋洋自得的嘴臉,正好被路過此地的信長的馬前侍衛土岩越藤藏看見,罵道:
「什麼人敢往殿下的臉上抹黑!」
當即在眾人面前將此人綁了,押送到信長下榻的東寺。
信長對他的處置,可以說是出自信長獨有的個性,還有對當前政治局勢的巧妙意圖。
「將此人綁到門前的大樹上!」
信長下令道。
於是,那個倒霉的傢伙被綁到門前的大樹上,日晒雨淋,前來拜訪信長的京都的顯貴紳士們都親眼目睹了這一場景。
(不愧是織田殿下。)
無論是京都的知識分子還是平民百姓們,通過這件事都對信長的人品產生了信任感。
這裡無需再舉出遠古時代的木曾義仲 的例子,凡是來到京城燒殺搶掠的佔領軍,沒有能夠長期坐穩天下的。
光秀不知道信長是否知道這個典故。總之,他的軍紀嚴明,廣受人們的好評,很快就傳到了外地,大大地扭轉了人們心中對這個尾張清洲土豪之子的印象。
光秀也知道,要想得到天下,就必須有異常嚴格的秩序意識。這也是最重要的前提之一。
(信長可以做到。)
或許這本來就是信長的天性。從很早以前,信長率領的織田軍就以軍紀嚴格而聞名,不光是織田的士兵們,就連織田家的領民們對犯罪的意識要比其他國家強烈得多。他們從心底畏懼自己的首領信長。
不過這也並不等於織田家的刑罰過分殘酷。只是將士們和百姓們都很了解信長的脾氣。
(他討厭鬆弛紊亂。)
他們切身體會得到這一點。也就是說,信長天生就對秩序異常敏感。
(——弄不好,信長才是獨一無二的。)
光秀心想,信長也許才是能夠平定亂世重建秩序的天才。不僅是京城的百姓們,恐怕全天下的人民都在焦急地盼望著天才降臨。
自從信長來到京城後,前來祝賀的城裡人幾乎踏破了他住處的門檻。
詩人紹巴也上門求見。這位里村紹巴是日本最有名的詩人,曾經去過尾張的清洲城,和信長很是熟稔。
紹巴送給信長兩把摺扇。扇子寓意前途開闊,用於賀喜。
詩人的用意自然暗含在這兩把扇子中。信長即刻心領神會,吟道:
二本 (日本)得手,今日大喜。
接下來輪到跪在地上的紹巴對出下句。到底是詩人,只見紹巴笑吟吟地對道:
跳千秋舞 持千代扇。
上座的信長龍顏大悅,連連道了三聲好。
前來祝賀的人們連日來絡繹不絕。除了公卿、住持和神官們,城裡的醫師和商人也蜂擁而來,就連工匠們都手捧自己的作品前來獻禮。
信長絲毫不嫌麻煩,他親切地會見每個人,並和他們一一寒暄。
這使他的名聲大噪。
「原以為是何方妖怪呢,真是沒想到!」
京城裡的百姓們都爭相議論道。
這天,信長的居所前來了一位年長的尼姑。
「您是哪位?」
門口值班的織田家的家丁慎重地詢問道。隨同老尼前來的兩名侍女服裝華麗,男丁們肩上扛著高級的禮品,可見此人門第高貴,不是等閑之輩。
「貧尼來自嵯峨天龍寺,法號妙鴦。」
眼前這名老尼身材略微發福,白皙的臉上帶著微笑。
「請問妙鴦二字怎寫?」
「妙乃妙法蓮華經的妙。鴦嘛——你知道鴛鴦二字吧。雄性為鴛,雌性為鴦。就是那個鴦字。」
「這個嘛!」
負責記錄的武士似懂非懂地笑起來。老尼身上帶了一種明快的氣息,聲音清脆悅耳,武士似乎也受到了感染。
「我來告訴你。」
老尼讓武士伸出手掌,她用手指在上面比劃著:
「這就是鴦」。
武士聽懂後開始填寫,他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龐上的微笑還來不及收斂,興許是剛才手掌上的溫度一直溫暖到了這名武士的心裡。
「請問您的階位?」
「沒有。普通的尼姑而已。」
「和織田家有什麼姻緣嗎?」
「沒有。」
老尼的語氣末尾稍稍上揚,她的微笑中充滿了慈祥。
這一切都落在了站在十米開外處的明智十兵衛光秀眼中。
(這不是萬阿夫人嗎?)
轉念間,那名叫做妙鴦的老尼,已經獲准進了門。
光秀在外等候。
過了大約一刻鐘,老尼出來了。
「您是萬阿夫人嗎?」
光秀上前打著招呼。
萬阿停下了腳步,緊盯著光秀的臉,繼而微笑起來。
「你是明智十兵衛光秀對嗎?」
「曾受到您的款待。」
光秀提到以前曾經拜訪嵯峨野的萬阿尼姑庵一事,道謝後邀請道:
「您隨我來。」
他帶著萬阿進了自己借來的寬敞的民宅。
「原來如此。」
聽了光秀講述了一遍經歷後,萬阿緩緩地點了點頭。
(年輕時貌美,老了也是這般清麗脫俗。)
光秀打量著萬阿,心中感嘆道。
「您今日特意來賀喜的嗎?」
光秀問道。
「為何有此舉?」
此話一出,萬阿的表情頓時陰鬱下來,她垂下了眼帘。
「您怎麼了?」
光秀善於察言觀色。萬阿的心情,他多少也能體會到一些。
萬阿的回答卻出乎光秀的想像,她自顧自地說道:
「今天天氣太好了。」
——意思是進京時順便來祝賀一下。
光秀笑出了聲。
「您在騙我吧。」
「怎麼會呢。雖說也不是沒有別的理由,要是一個一個說出來,聽起來反倒不真實了。的確是因為天氣好,要是下雨的話,我也就不出門了。」
「我明白了。」
光秀凝視著萬阿的臉,心中思緒萬千。
(這個女子在提到丈夫道三時,也說自己認識的是山崎屋庄九郎而不是美濃的齋藤道三。她的心裡比看上去要複雜得多啊。)
酒菜和壽司端上來了。
萬阿讓光秀把自己的酒杯注滿,喝了幾杯後開始有了醉意。
「要說起來,」光秀開口道,「織田家和萬阿夫人頗有淵源呢。上總介(信長)殿下的正室濃姬夫人,是您的丈夫所出。剛才您在門口要是這麼說,他們一定會嚇一大跳,對您的態度也會截然不同。」
「您所講的和我毫無瓜葛。我死去的丈夫是京都的油商,生前常常去美濃。僅此而已。」
「還真是有趣啊。」
「不錯。」
萬阿點點頭,眼睛望向遠處。
「他離開京城第一次去美濃時說,萬阿你等我幾年,我一定當上將軍回來給你看。」
「萬阿夫人真的信以為真了?」
「哪裡呀,他就是那麼個怪人。誰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就算是騙人,他也會拼上性命去做。所以我即使知道他在騙我,我也樂得信以為真。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像他這樣的。」
「萬阿夫人也很少見呢。」
「還有。」
萬阿似乎沉浸在對庄九郎的回憶中,沒有理會光秀的話。
「那人有時候像一陣風似的飄回京城,抱著我說,萬阿,我很快就要領兵上京了,你等著我啊,就這樣反反覆復,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光秀感到一絲傷感。
「那個人,」萬阿略微背過臉去,說道,「他一定也夢想過要像信長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地揮師進京。終究還是沒能等到這一天。」
「所以。」
光秀抬起臉來。他想說,所以您大老遠地趕到信長的住處來賀喜的嗎?
敏銳如萬阿,她讀懂了光秀言辭中的含義,點了點頭。死去的丈夫未能實現的進京之夢,由他的女婿順利地圓夢了,萬阿雖懷著複雜的感傷,卻也為他感到高興。
「他一直念念不忘的進京,到底是何等了不得的光景,我一直想親眼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