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揮師上京

光秀到了織田家後,從周圍人那裡聽了不少關於信長的故事。

也包括信長年輕時的軼事。

真是個怪人。他嘆道。

大名或是大名的子女原本就生活在室町風格的莊嚴禮節和規矩之中。家臣拜見時很少發話,其日常生活也只有極少的貼身侍衛才知道。向來都是這種做法。

那個活寶卻與眾不同。光秀想道。信長的舉止在他看來,實在是不可理喻、讓人費解。

信長年輕時,堀田有一家大戶在津島村舉行盂蘭盆節。他男扮女裝去了那裡,還混在人群里舞興大發,親自敲起了小鼓。

津島村的村民們得知後無不欣喜,隨後又帶著舞蹈隊一路來到城下,跳舞以作答謝。

信長從城裡奔了出來,一本正經地逐個評論著:

「那人跳得不錯。」

「這人跳得不怎麼樣。」

雖然表情嚴肅,其實他心裡開心得很。

(就算再有理由,這種性情輕率的男子,縱觀全天下的大名,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光秀想。

光秀還聽說了一件事。某個夏日,信長經過一個古老的池塘旁。

「這個池子有主人,是條大蛇。」

當地的老者解說道。信長只要一聽到什麼變化、亡靈、神靈、鬼神等話題,就會表現出異常的關心。

「怎麼可能?」

他從來不信這些。他否定所有「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堅決主張神仙菩薩都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沒有什麼神靈鬼怪。

「人死後都只是歸土而已,一切皆化為無。如此而已。」

他反覆掛在嘴上的無神論,在當時實屬稀罕。

因此,他對這個老池子的主人是誰感到有興趣,並想實際加以驗證,便下令道:

「把池子里的水舀出來。」

村民們全體出動,用水桶把池子給舀空了。本來只需打開池塘的堤壩就能清空,卻會導致稻田受淹。於是,人們不得不一次次地將舀出的水倒到遠處的河裡去。信長卻堅持要這麼做。可見他的實證精神是多麼的徹底。

後來,發現池水不可能舀空,信長三下五除二地脫光了衣服,背上綁了一把刀便撲通一聲跳進水中,在水裡張大眼睛,撥開身邊的水藻,穿過岩石,查看了池底後才浮上了水面。

「沒有。」

這就是信長這個人物得以存在的基本精神。同時,這也是信長的一貫作風。

(可得多加小心。)

光秀心想,對方可是個難伺候的主兒。估計和普通人從想法上就截然不同。想要跟上信長的節拍很難,他的想法太讓人無法捉摸了,他的行動往往也缺乏常識。

雖說不在常識之類,倒也不是「不合理」的意思。其實世間所說的常識,很多都存在著不合理之處。例如崇拜神靈就是一個例子。人類迷信連見都沒見過的神仙菩薩,並心生畏懼。這就是所謂的常識。信長卻不苟同。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合理主義者和實證主義者。

(光這一點就夠難對付了。)

光秀不禁想道。他雖然不迷信,卻是神仙菩薩的崇拜者。他尊重崇尚神佛的世上的習慣和常識,不曾有過異議。

說到神佛,道三應該也不曾相信過吧。然而這名出自妙覺寺的和尚,卻巧妙地利用了它們。他讓人們相信自己擁有法蓮經的功力,並利用了信徒們的愚蠢和軟弱。

信長則完全不把神靈放在眼裡。光秀稍有不同。他對待神靈既不像道三那般無所畏懼,也不像信長那般冷酷苛刻。不如說他很虔誠。

(和自己完全是兩種人。)

光秀也看得很清楚。

虔誠這種東西,信長自打出生就與它無緣。例如對義昭也是如此。

對神佛尚且不虔誠的人,怎麼可能會對天皇或將軍這些所謂貴人的近親虔誠呢?

(絕對不可能。)

光秀心想。將來,義昭會不會被他一腳踹開呢?對信長而言,義昭也許不過是眼下被利用的工具罷了。

然而,可以說信長把這種利用發揮到了極致。

信長在揮師進京前,提前向通往京都沿途的各國大名們進行了外交工作。

「鄙人斗膽要奉義昭殿下進京,登上將軍之位。絕無半點私心。請諸位諒解鄙人之初衷,助一臂之力。」

對待沿途實力最強大的淺井氏,信長則親自率領了數名親衛軍前去他的大本營小谷城,拜會了妹夫淺井長政,勸誘道:

「我們一道攜手進京吧。」

二人結成了保護將軍的軍事同盟。由於事關義昭,淺井家也並無異議。即使是年輕的長政,也對義昭的血統持有一種神聖感。

雖是題外話,其實這次的會面,信長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妹妹阿市的丈夫淺井長政。

長政身材高大。雖說在戰術上並無過人之處,作為戰鬥指揮官卻是數一數二的年輕武將。

「趁此機會,」長政的謀臣遠藤喜左衛門湊到長政跟前獻策,此時,信長正在城裡接受款待,「何不殺了他?」

喜左衛門竊竊私語道。長政笑著說,胡說什麼呀。此人雖蓄著鬍鬚,笑起來卻十分可愛。

「他可是阿市的哥哥。怎麼下得了手?」

最後,淺井氏決定與信長的軍隊一同進京。

北近江一路暢通無阻。

南近江的山區地帶也已經歸順。這裡原本群居著甲賀人。甲賀人本來就對將軍家忠心耿耿,再加上甲賀人的首領和田伊賀守惟政又是義昭的貼身侍衛。惟政親自去了一趟甲賀鄉,說服他們歸順。

然而,有個人堅決不接受信長的請求。此人正是佔據著南近江、盤踞在觀音寺城的六角承禎。

「除了義榮殿下,誰當將軍我都不承認。」

承禎放言道。

正確地說,他應該姓佐佐木。六角是他的通稱。他原名叫做義賢,入道後改為承禎。自從源賴朝時代起就擔任近江守護,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家族。

家臣淺井氏早在幾代前就背叛主家,獨立後當上了北近江的大名。六角承禎眼下佔據著南近江一帶。

「信長算個什麼玩意?」

聲名顯赫的六角,根本就沒把織田家放在眼裡。首先,從情理上他們就不可能成為同盟。六角承禎早就和三好一黨串通,一直支持著三好黨擁立的足利義榮。

「要想從我這兒經過,先問問我的刀槍同意不同意!」

他毫不留情地趕走了織田家的使者。使者回到岐阜,將承禎的原話彙報給了信長。

「承禎入道那麼說嗎?」

信長表情並無太大的反應。只是聲音不同於往常。他高喊了出來。

這一年的九月五日,信長率軍離開了岐阜。從宿命論而言,應該說信長邁出了飛黃騰達的第一步。

織田的大軍以歷代的尾張兵為主,加上最近歸順的美濃兵和伊勢兵,東部的盟友三河的德川家康也派出部將松平信一作為代理領兵加入,總人數達到了三萬五千人。

經過北近江時,淺井長政的八千人馬在此匯合,大軍超過了四萬。

這四萬大軍沿著琵琶湖的東岸一路南下,短短几天就以破竹之勢踏平了六角領下的十八座城池,最後信長親自挂帥一氣呵成佔領了湖畔的觀音寺城。

承禎入道棄城而逃,從甲賀抄山道逃到伊賀,賴朝以來的名門望族,幾乎瞬間就被剷平了。

(太讓人吃驚了。)

隨軍出征的光秀不禁感嘆道。光秀精通戰術,當然不會因為打勝仗而大驚小怪。他只是對信長有了新的認識。

(此人事先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這一點讓他吃驚。

進攻之前,信長用盡了各種外交手段拉攏近鄰的大名們,又增加盟友,確保能夠組成四萬人的大軍後才採取行動。

一旦行動,便有如疾風驟雨般席捲了整個近江,取得驚人的勝利。就連自己人,都被己方軍隊的強大所震懾。

(不打勝仗才怪呢。信長做好所有準備確保勝利。太有忍耐力了。)

除了吃驚,還是吃驚。和當初桶狹間一戰時,率領小隊人馬、冒著風雨偷襲今川部隊的信長已經不能同日而語。

(信長絕不重複前例。)

光秀不禁肅然起敬。這一點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通常情況下,都會為自己年輕時立下的奇功而洋洋自得,而模仿同一種戰術,恨不得應用於所有戰場,信長卻不是這樣。

——桶狹間的奇功,不過是走投無路的老鼠陰差陽錯地咬死了貓而已。

信長自己心裡十分清楚。恰恰是他本人,過小地評價了自己在桶狹間打的那場勝仗。從那之後,他採取了徹頭徹尾的合理主義戰術。這次的進京作戰就是極好的例子。

(誰的人數超出對方一倍,誰就會贏。)

信長立足於這種最最平凡、門外漢的戰術思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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