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昭急不可耐地想要早點當上將軍。他藏身在敦賀灣上突起的一座小城中,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海邊的風景他也早已厭倦了。
也難怪他干著急。
「怎麼還沒來?」
他一天要念叨好幾遍。他指的是——織田家派來接他的人。既然已經決定要投靠織田家,他再也無法等待下去了。
「您再忍耐幾天。藤孝(細川)殿下和十兵衛光秀正在為此奔走呢!」
每次,身邊的侍衛們都如此安慰他。
事實上,他們也確實在四處奔走。
不僅僅是他們,信長本人也不例外。他派出織田家中凡是具備外交才能的部將們,為迎接義昭做著各種準備。
在戰國諸侯當中,信長算是新興勢力。從實力上判斷,他不得不向甲斐的武田氏和越後的上杉氏打好招呼:
「提出此事雖然實在是有失妥當,我想把將軍(義昭)殿下接到岐阜。原是出自一片忠心,請明察才是。」
以便事先得到他們的同意。
除此之外,在北近江的小谷還有勢力頗為強大的新興大名淺井氏。從交通上來講,義昭要想從敦賀南下必經此地,就算信長要擁立義昭上京也必須取道而行。由此,對淺井氏也要實施充足的懷柔政策才行。
幸好早在永祿八年,信長就已將妹妹阿市嫁給淺井氏,兩家結成了姻親。談判自然也就不費力氣。只是南近江的六角承禎與京都的三好羽黨結為同盟,似乎不吃信長這一套。
當前的形勢可以用且慢二字來形容。
「還沒來呢?」
義昭仍在繼續念叨,到了永祿十一年七月,信長的外交總算有了眉目,義昭終於等到了移駕岐阜的這一天。同月十三日,義昭從敦賀動身,沿著北國街道南下,兩天後到達近江小谷城,在此逗留了數日,受到城主淺井長政的熱情款待。
細川兵部大輔藤孝也寸步不離義昭的身邊。
老臣柴田勝家作為岐阜織田家派出迎接義昭的統帥來到了小谷城。木下藤吉郎秀吉擔任勝家的副官,明智光秀則兼任足利家的聯絡官和司儀官。
細川藤孝作為幕臣找到盟友光秀,問道:
「信長是怎麼想的?」
「是動真格的。」
光秀不便多說,只好簡略回答。
「我在織田家任職後才發現,那位上總介殿下絕非一般常人。」
「此話怎講?」
「幹什麼都是動真格的。如此勇者還真少見。」
換而言之,信長一旦決定了要接收義昭,就誓死堅持到底。絕不同於朝倉義景採取的那種禮儀性態度。所以光秀說他動了真格。眼下又擁立義昭進京,情勢萬分險惡,信長仍是「動真格地」付諸行動。
光秀所說的「動真格」,似乎是指——為了達到目的而進入忘我境界的意思。
「凡事無論大小,他都有這個勁頭。」
這個男人具有強烈的目的意識,為了實現這一目的能夠集中自己的所有,也就是光秀所說的「總是動真格」。
「在女人身上也是。」
光秀一本正經地接著說。
就算和女人睡覺,他也是戲耍中帶著認真。他認真地想要生孩子。他甚至會想到如果生的是女孩,該如何用於自己的政略上。他在光秀眼裡是這樣的一個人。
「呃?」
藤孝吃驚的是,向來不苟言笑的光秀,竟然破天荒地說起了男女之事。
「剛才的話粗俗得很,讓您見笑了。」
「哪裡的話,聽了更容易了解上總介殿下的為人。不過,」藤孝壓低了聲音,「聽說上總介殿下最近用的印章有些怪。」
「印章?」
「就是這個。」
藤孝攤開左手,在上面做了一個蓋章的姿勢。他說的就是那種紅色或黑色的章。藤孝的意思是說,印章上刻的字樣有些怪。
光秀點頭道:
「是『天下布武』四個字。」
「沒錯,就是這個『天下布武』。——雖說是自古以來少見的豪言壯語,你是怎麼看的?沒覺得有問題嗎?」
「嗯,這個嘛。」
光秀到底還是沒有發表意見。
當時,各國的武將都流行將自己的理想寄予在印章的文字中。時下尤其流行得很。
號稱關東霸王的小田原的北條氏康就製作了一枚「祿壽應穩」的大印。
意思是「祿壽則能安穩」。氏康雖是與謙信、信玄齊名的一代名將,卻是北條家開運之祖早雲的第三代繼承人。氏康的理想便是維持先祖列宗們開闢的家運、保全天壽,即對平安無事的祈願。
自認為用兵如神的上杉謙信,大印的把手上刻著獅子像,印文是「地帝妙」三個大字。他從地藏、帝釋、妙見等印度三神的名字中各取了一個字祈求加護,並篤信不疑。印文恰恰反映了謙信對宗教的信仰。
「這麼看來,上總介(信長)殿下便有心要一統天下了。」
藤孝說。放眼天下,可以說沒有哪名武將不曾夢想過成為天下霸主的。不過,他們也只是停留在夢想階段,中國的毛利氏採取的是保守主義,堅持不踏出中國半步,關東的北條家也顧慮到領地的安全,並沒有採取任何具體的舉措。
具有明確的目標,並按部就班實施計畫的,恐怕只有甲斐的武田信玄而已了。
「天下布武,好大的口氣啊!」
藤孝又重複道。天下布武難道不應該是征夷大將軍的用語嗎?也就是足利將軍。具體而言,義昭才能配得上這份榮耀。
「要真是這樣,上總介殿下表面上擁立義昭當上將軍,暗地裡卻打算瞅準時機自己取而代之。難道不是嗎?」
總之,在身為幕臣的細川藤孝看來,信長的熱情雖然讓其感動,同時他又擔心信長懷揣著狼子野心。
「這可不像兵部大輔講的話。」
光秀笑了起來。讓藤孝吃驚的是,光秀不僅毫不擔心,反而出人意料地說道:
「男兒有志莫過於此。」
「呃,說來聽聽。」
「男兒有志理應如此。正所謂身居片隅,卻有氣吞山河之勢。」
「十兵衛君的意思難道是說,信長要搶奪原本屬於足利家的日本國家的武權?」
「我說的是氣勢。」
光秀急忙解釋道。
「天下布武,表達的是氣勢。——並不是說上總介殿下想要搶奪足利家的天下。」
「但願如此。」
「不過我倒是嚇了一跳。沒想到向來機敏過人的兵部大輔,會講出這種不著邊際的話來。」
「從我的立場上的確會擔心。在這點上,十兵衛君同為足利家的謀臣,應該相同才是。」
「所言極是。」
光秀對此絲毫沒有異議。
「不過,也請理解這是一種氣勢。不才如我,既然在這世上苟且偷生,也暗懷著天下布武之非想。」
「這麼老實的十兵衛君也會這麼想嗎?」
藤孝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呵呵直樂。
(有什麼好笑的。)
光秀暗暗道,臉上卻不動聲色。
美濃的西庄(現岐阜市內)有座立政寺。此處是凈土宗的名剎,寺里有開山智通親手種下的櫻花樹,故被通稱為「櫻花寺」。
這座位於岐阜郊外的寺院,被指定為從越前途經近江小谷遠道而來的足利義昭的臨時居所。
義昭到達美濃的這一天,一大早便晴空萬里,城下的百姓們都紛紛議論道:
「將軍要來,大晴天啊!」
大家都看作是祥兆。不管怎麼說,像義昭這種身份高貴的人能來美濃國,本身就幾乎可以說是奇蹟,人們因此而欣喜異常。在遠離京城的外地,將軍幾乎等於神仙下凡。
信長也不例外。
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天蒙蒙亮就去了馬場,揮鞭跑馬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
(將軍要來了。)
就連信長這樣不輕易流露情緒的人,也有了失控的表現。信長這種躁動不安,說明此時的他仍然是一介鄉間的大名而已。
城下的百姓們都四處打聽:
「有沒有辦法弄到將軍殿下用過的洗澡水?」
大家都深信不疑,將軍用過的洗澡水喝了能治百病。
當然,信長從小時候就是一個清醒的唯物論者,從不相信這些迷信。
不過,他心裡還是挺高興的。
(憑我自己也能請到將軍了。)
他躊躇滿志。
更讓他興奮不已的是,請來將軍這件事能讓「美濃人完全臣服於自己」。佔領美濃後,總算能夠安撫民心了。
(原來上總介殿下如此厲害。)
美濃的士民一定會這麼想。無論是土岐家,或是齋藤道三、義龍、龍興當政的時代,都未能實現這一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