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道三櫻

信長在和光秀的交談中,完全為對方所折服。

(這次可得了個寶貝。)

信長心下這麼一想,臉上也就樂開了花。要知道,此人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

首先,光秀的知書達理就是織田家清一色的猛將們所不具備的美德。選他作為織田家未來的外交官,再合適不過了。

說到外交官,光秀不僅深得將軍義昭的信任,在京都的公卿、僧侶之間也小有名氣。這些對於地方大名的外交而言,都是寶貴的無形資產。

不過,僅憑以上這些,光秀只不過是個具備外交技術能力的手下而已。信長預感到,光秀還擁有決定織田家外交政策的能力。

這麼想的理由是,光秀周遊列國,通曉各國的人物、交通、地形和風俗人情,一說到天下的形勢,他會利用自己豐富的見聞加以明確的判斷。

(光是這項才能天下就無人能敵了。)

信長打量著光秀,暗暗稱讚道。

光秀的才能還不僅如此。以上種種,只是明智光秀此人的一個部分而已。

光秀更是一個軍人。他不光是精通刀槍劍炮,還罕見地擁有統帥大軍縱橫沙場的才華。信長能看得出來。

而且,他的舉止毫無粗野之處,溫文爾雅,猶如玉樹臨風。

(這次花的代價太值得了。)

信長心想。他這次的接見時間很長,遠遠超過了初次會面的時間,到了傍晚,才讓光秀退下。

兩日後,信長回到小牧城,來到濃姬的房中。

「我看到光秀了。」

他說。

濃姬臉上立刻浮起兩朵紅暈,緊接著,她又平靜地問起對方的情況。

「長了個金桔腦袋。」

信長道。

「腦袋?」

「沒錯,有點禿。」

(不會吧。)

濃姬不願相信。在她的記憶中,光秀渾身煥發著光彩,他標緻的五官幾乎獨佔了宮中女人們所有的話題。

(難道上了年紀。)

濃姬暗暗在心裡屈指一算,光秀比自己大七歲,也就是四十前後的光景,還不至於上了年紀。

「可以留下來用用看。」

信長躺在濃姬的膝蓋上。

「是你的表哥對吧?」

「是。」

「和你有幾分相似。不過這點我可不樂意。」

「您不喜歡我的長相嗎?」

濃姬微笑著問道。最近,信長經常寵幸身邊的侍女們,為他生孩子,濃姬痛在心裡。

「不是的。」

信長立即回道。他說的不樂意,是指見到了連長相都酷似自己老婆的親戚,不過他懶得去解釋這些。他從小時候開始,就不習慣為自己說明或是辯解行動的理由等。

「你也見見吧。」

信長道。如今濃姬的娘家人已經盡數去世,光秀是她為數不多的親人之一。信長頗為用心。

「到了明年。」

「為何要等到明年呢?」

「我打算把大本營搬到岐阜城去。那時你去見見他吧。萬一我忘了,你就去找福富平太郎吧。」

福富平太郎本是道三寵愛的家臣,濃姬嫁到織田家時他隨同前來,之後一直掌管後宮的事務。他的兒子平左衛門驍勇善戰,目前正擔任信長的御林軍侍衛,名震四方。

「岐阜城建得怎麼樣了?」

「建好了。」

信長答道。

「還剩下稻葉山山頂主殿的屋頂和山腳下城館的庭園。明年就可以搬過去了。」

(明年。——)

濃姬就可以回到自己亡父的國土和城裡了。雖然父親已經不在人世,江山易主,但是舊稻葉山城(岐阜城)畢竟是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她做夢也不曾想到,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回歸故里。

「阿濃,很想家吧?」

「沒有啊,還好。」

濃姬搖搖頭,臉上有少許不悅。就算回到老家,父母和故人、以前的婢女們都已經物是人非,又有何意義呢。

她黑暗的心情中只有一線曙光。那就是能夠在城裡見到昔日的故知光秀。這麼一想,才發現那時曾經歡聚一堂的家人和舊臣中,也就只剩下光秀一人還活在人世。

第二年的九月十八日,織田家的家臣們開始大遷徙。

上萬名武士們扛著大旗,浩浩蕩蕩地出了尾張清洲城,直奔距離三十二公里開外的美濃岐阜城而去。

織田家的家臣們身穿的盔甲華美精緻,名副其實地證明了尾張的富裕。槍炮也數目眾多。一行人揚塵北上,行走在濃尾平原上的風景實在是壯觀。

濃姬也從小牧城啟程了。女眷們的隊伍也足足有數十米長。

眾人盡悉進了岐阜城。從即日起,織田家的大本營正式搬到了美濃的岐阜。

光秀站在城門外迎接著入城的尾張大軍。濃姬乘坐的轎子也從他面前經過。光秀一臉謹慎嚴肅,一直目送著那頂用赤紅和黃金裝飾的華麗轎子離開眼帘。

而他的多愁善感,註定了他的內心另有天地。

(要不是造化弄人,也許就成了自己的妻子。——)

他盯著轎子,心潮起伏。以前在鷺山城侍奉道三左右時,道三的言辭用語中總讓他覺得似乎要把女兒許配給自己。沒想到濃姬卻被嫁到了尾張,如今更成為了全天下的織田信長夫人。

(人的命運真是無法預測啊。)

光秀也不得不感嘆道。

織田大軍搬到岐阜後,大概過了十來天,濃姬身邊的老臣福富平太郎來找光秀。

「殿下特別恩賜。准許您到後宮參見夫人。」

他鄭重地報告道。福富老人原本就是美濃人,自然了解光秀以前的身世,恭敬得如同對待主人一般。

光秀領命前去。他按照男家臣的規矩,走到正對著庭院的走廊下坐了下來。

濃姬坐在房中。這天她特別精心地化了妝,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模樣。

「十兵衛君,很久沒見了!」

濃姬低聲道,她的嗓音帶著濕潤。

光秀平伏在地。繼而略微直起上身,他用洪亮的聲音先是向濃姬請了安,然後對這次推舉表示感謝。

「我可沒有推舉你什麼。你已經名聲在外,尾張稍有頭臉的人物都知道你的大名。」

(頭髮不少啊。)

濃姬嘴上說著話,心裡想道。光秀的頭髮細膩,信長說他謝頂一定是光線的關係。在濃姬看來,光秀的唇角仍舊帶著高雅,目光清涼,眉毛舒展。看不出和年輕時候有什麼變化。

「你也沒怎麼變嘛。」

「哪裡。」

光秀苦笑道。

「這可不是誇獎我的話吧。古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男人應該有變化才對。」

「沒有,我說的是相貌。一點兒也沒變。」

之後,兩人聊起了齋藤山城入道(道三)的舊事。

「那裡,」濃姬抬起袖子指了指院里,「有一棵老櫻花樹。亡父十分鐘愛,給它起名叫青嵐。如今,也只剩下這棵櫻花樹了。」

「提到山城入道殿下,」光秀接過話,他有一瞬間似乎猶豫該不該講,很快下定決心道,「我在京都見過萬阿夫人兩次。每次都受到熱情招待。」

「萬阿夫人,是不是父親大人住在京都的正房妻子呢?」

「正是。油商山崎屋庄九郎的妻子。」

「我聽說過她。」

濃姬露出快活的笑容。

「父親大人經常提起她。」

「山城入道殿下嗎?」

光秀愕然。真不愧是道三,連自己在京都另有妻室的事情都能毫不避諱地告訴女兒。

光秀千思萬想總結出,濃姬是道三唯一的女兒。正因為濃姬身為女兒身,道三才會放心地把自己的男女私情講給濃姬聽。

「尤其是快嫁到織田家的那幾日,每天都要講到萬阿夫人的事情。那位夫人……」

濃姬忽然熱淚盈眶。她本想說,「父親畢生最愛的女人是萬阿」,卻被心中翻湧的感情哽咽住了。

「萬阿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她過得好嗎?」

濃姬急切地問道。她急著想要了解父親曾經愛過的女人,哪怕是一點點。

光秀簡潔地描述了一遍萬阿的情況,說道:

「萬阿夫人恐怕是天下第一奇女子。」

「此話怎講?」

「她說,我不知道什麼美濃的國主齋藤山城入道道三。也沒聽說過。我的丈夫是油商,叫做山崎屋庄九郎,經常出遠門,時不時回到京城。我只認識這個相公。」

「是嗎?」

濃姬似乎難以理解。她怔怔地望著院里的櫻花樹,很快才回過神來漲紅了臉說:

「這位奇女子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呢。」

她的聲音發顫。光秀看穿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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